第二天瓦罐粉碎的聲響貫穿村莊的始終。我父親等人踩著碎陶片破裂的聲響大汗淋漓地挨家挨戶地尋找多餘的瓦罐猶如尋找暗藏的特務。我父親感到摔碎瓦罐的聲音像肺癆病人猛烈的咳嗽。
我父親這一年夏天的理想是全村沒有一口鍋一隻瓦罐一縷私有化的炊煙。每天大隊部關帝廟前栗子樹上懸掛的那口生鐵鑄成的大鍾在開飯後一小時敲響,在鏽蝕的鍾聲裏,我故鄉人民將瓦罐送回劉氏祠堂。
雇農楊水一口咬定那隻精致的瓦缽是煨草藥的,他反複論證自己的腰肌勞損需煨大量的枸杞黃花地丁和芍藥等等。
我父親耐心細致地說明瓦罐存在的危險以及之於現在和將來所產生的惡劣後果,父親說腰肌勞損主要是靜坐長臥與中草藥並無關係。民兵營長吳根以綁縛豬腿的精神一拳伸過去將瓦罐粉碎在雇農楊水的懷裏,與此同時,他說了一句:“真頑固!”
我父親看到瓦罐的碎片不規則地散落地麵,一些蒼蠅很有興趣地圍繞著碎片尋找著陸的地點。楊水麵目歪曲,腰彎得變本加厲。我父親的視線中,楊水一屁股坐到灰塵很厚的地上,然後小心謹慎地將一塊塊碎片撿起,用嘴吹一吹,反複地拚接著,他黑黃的牙齒裏吐出了一些陳舊的民歌,頭搖晃幅度過大,民歌清晰尖銳地穿過我父親的目光向屋外夏天的天空擴散。那時候,我父親聽到了一句:“鴨子鳧水魚張嘴。”
直到我父親離開楊水家,楊水一直沒有抬頭。民歌的聲音伴著我父親等人走了很長一段路程。
夏天常常有雷雨。那天的天空出現了許多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成語,在這一背景下發生的故事與雷電並無關係,也並非是我故意在此渲染氣氛而實現某種平庸的敘述理想。那時候天空確實在下雨,我父親帶著大隊幹部跨進我家門檻時,他們的身上流淌著密集的夏季雨水,我十二歲的叔叔遞給父親一個顏色灰暗的毛巾,叔說:“大哥像鴨子!”
這句話竟引起坐在腿腳鬆懈椅子上肥胖的祖父幹笑了兩聲。
那隻瓦罐放在水缸的旮旯裏比較鮮明,吳根拿起來說:“許大隊長,這?”
我父親的態度還沒有明確表達出來,豆芽樣的叔叔像遊擊隊員一樣極簡明扼要地搶過了瓦罐,他緊緊地抱在瘦弱的懷裏猶如抱著已死去數年的祖母,那時祖母應該是一息尚存危在旦夕。叔叔睜著鼠一樣警惕的目光,薄薄的嘴唇緊張不安地顫動。
潮濕的父親伸出手:“拿來!”
“不!”
父親揚起沾滿溫暖雨水的胳膊一拳下去,極準確地砸在叔叔的頭上,我父親當時看到叔叔晃了晃。
其時,祖父坐在發黴的椅子上對這一拳的性質及功能發表了比較尖銳的評論。
後麵發生的事情極其簡潔單調如同報紙上的一些沒做好的標題。
父親又去奪瓦罐,我叔叔沉溺於田雞湯蛤蟆湯中不能自拔,一種超出十二歲年紀的負隅頑抗就這樣開始。
父親有些力不從心,他看到叔叔咬牙切齒的形象及異乎尋常的力量讓他骨縫裏寒流滾滾風雪交加。他一鬆手,叔叔比較徹底地向後栽去,頭撞向水缸堅硬的邊緣。這時叔叔慢慢向下蹲去如同準備煎熬美好的蛤蟆湯。
叔叔一聲不吭地很堅決地離開了這個夏天和屋外雷雨交加的聲響。我父親看到十二歲的叔叔倚著水缸睡覺一般美好地沉默著,他看到叔叔懷裏緊緊抱著那個瓦罐,瓦罐熏黑得斑駁陸離,上麵黑色的煙灰猶如一些國畫或書法。
父親從叔叔懷裏很困難地撬出瓦罐,然後高高舉起,瓦罐四分五裂的聲音和外麵的雷聲緊密配合協調一致。
遲鈍的祖父確認叔叔不是倚著水缸做夢,他神奇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嚎叫著一頭撞向我父親:“畜牲!”我父親被撞翻在地。
我父親從灰塵很厚的地上緩慢地站起,他看到叔叔在祖父的懷裏頭耷拉下去如同一隻瓦罐,叔叔的眼睛睜著,目光似乎比較明亮,隻是眼珠不再轉動,翹起的嘴唇下牙齒緊緊關閉了。
關於死人,依例要有一些哭聲作為標誌。我們家當然也就傳出了許多參差不齊或瑣碎或尖銳的哭聲。這是比較正常的。
我父親沒哭,還有許多工作還沒做完,至少還有二十戶人家是否暗藏瓦罐不得而知。他一動不動地挨了祖父一扁擔,出門了。
屋外的雨停了,村前的土地上有嘩嘩的流水聲,雨後的空氣比較清新,一道彩虹彎曲在天空赤橙黃綠青藍紫。一些溫暖濕潤的風漫過這片美麗風景。
傍晚時分,一卷席子將叔叔送到村前煉鐵爐旁的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