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青灰長衫的陳四爺在槐柳成蔭的村巷裏不停地走著,他腳上套一雙厚厚的深藍色棉襪,襪子裏堵滿了灰塵和草繩的氣息。陳四爺嘴裏反複吟誦古代詩文,文言文尾隨著他一直走到村頭的幾棵古老的柳樹下。那裏早已聚集了我祖父等人,瘸子葛朝懷裏抱著一隻貓坐在一個樹樁上將槐樹葉塞到貓嘴裏,聾啞人張全福手裏抓一大把新鮮的槐花,他有滋有味咀嚼得聲音誇張,隻是那聲音對他永遠是一個空白。
“四爺,您來了!”眾人站起身,彎腰曲背文明禮貌。
陳四爺的長衫在斑駁的陽光下撲朔迷離,他昂著頭嘴裏念叨著“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句子來到繩網前。
繩網的格局將繼續修改並產生新的意義。
我在祖父的懷裏赤裸著幹癟的肚皮,細碎的陽光在我肚皮上搖晃,嘴裏被爺爺堵進的一塊來不及咽盡的榆樹皮磨成的麵餅。
榆樹皮、香椿頭、草根、刺莓、野莧菜在那一年春夏之交無比美麗並成為故鄉人民非常重要的糧食。
父親坐在關帝廟前的栗子樹下召開大隊幹部會議。栗子樹枝葉繁榮密不透風。吳根盤腿坐在地上,一隻布鞋脫下來墊在屁股底下,五根粗糙的腳趾頭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釋放出一些濃厚的腳汗臭味。我父親咀嚼煙葉聽會計楊鄉讀上麵的通知,密集的文字反複強調食堂之於現在和將來的意義,與此同時,部分社員躲在陰暗角落裏私自煮米熬湯已是一種性質嚴重的對抗,那些私自冒起的炊煙將熏黑蔚藍的天空和美麗的夢。在另一張通知上,我父親和幹部們受到了表揚,我父親懷抱裏的全大隊已沒有一家有鍋,去年煉鋼鐵已煉絕了小鍋,一些暗藏的小鍋像國民黨特務一樣先後被搜出來砸碎,與此同時,鍋鏟、鐵勺、菜刀也像反動派一樣一網打盡。我父親抬頭看夏日天空飄浮的雲在藍天裏構成了許多小鍋、小灶還有鍋鏟、菜刀的形象並且一些類似的房屋、河流、樹木各得其所地居住天空,父親說:“任務還很艱巨。”
關於瓦罐、缽子之類的器皿依然可以生火做飯熬湯,我父親發現它們與鍋結構相似性質相同。在大隊大鍋扣在人民的頭頂上時,我父親說:“必須全部收盡,每家隻留一隻瓦缽,吃完飯,立即送劉家祠堂統一管理。”
這一年我故鄉的人民無所事事。缺少種子,村前兩千多畝土地上零星地種植了一些麥子如同補丁點綴其間。我父親在麥地裏走著,他看到荒草比麥子茂盛,夏日的暖風陣陣吹來,混跡在荒草中的罕見的麥子很困難地抽出一些瘦黃的麥穗,那時刻,我父親被麥芒刺穿了衣服和心髒。
我父親走上大壩看風吹草低見麥穗的畫麵層層推進。他想收下的麥子頂多夠吃一個月,水稻種子隻夠栽插六分之一的土地,全村人民腿腳鬆軟無活可幹,鐵製的農具早已成了表格上大煉鋼鐵的成就。
那時候,我父親看到清晰見底的米湯無邊無岸。
立夏的日子,村裏家家戶戶的門頭上插上了艾蒿驅邪避鬼,至端午,雄黃、洋紅、彩線、手鐲的色彩在土灰色的房屋裏滅絕。陳四爺繼續在柳樹下編織繩網,我在他們的咳嗽吐痰聲中以及陳四爺的文言文中成長。
幾場透雨過後,我故鄉的村巷裏槐花怒放,我十二歲的叔叔已不再去五裏外何莊小學上學,學校關門。叔叔瘦如竹筷的影子在村裏不停地晃動著,和一些年齡相仿的孩子們抹下成筐的槐花榆樹皮香椿芽作為糧食。叔叔對小板凳一樣的我姐姐說:“英子,吃!吃下去就長高了!”
流著鼻涕的姐姐抓起槐花放進嘴裏,她蒼白的眼睛放射出糊塗的光輝。
姐姐後來哭了,瘦弱的哭聲在槐樹下悠揚,光肚皮的叔叔領著幾個孩子去田埂上捉田雞,扔下了姐姐。
田雞、蛇、麻雀、黃蟮、泥鰍、烏鴉在這一年相繼死在故鄉人民的胃中,它們在一無所有的動物世界裏被我故鄉的人民圍追堵截,當它們被烤熟煮熟後放到人民的牙齒間時,動物們對這前赴後繼的滅亡當然死不瞑目。我叔叔吃了大量死不瞑目的蛇、田雞……有時候,叔叔捕捉半天仍逮不到一隻田雞或一條水蛇,他時常扛著小腦袋麵對血紅的黃昏站在曠野上猶如一篇文章中的一個標點符號。
後來,螞蚱、土鱉蟲、老鼠、蠍子逐漸進入故鄉人民的腸胃。在這篇小說的結尾部分,老鼠和蠍子以糧食的性質讓我故鄉的人民刻骨銘心。我母親說我那時候吃老鼠特別貪婪。
一些槐花的香味飄到劉氏祠堂的四口大鍋裏,民兵營長兼食堂保管員吳根站在我父親身邊說:“其實槐花是很有營養的。”
我父親看四口大鍋翻滾著米湯一動不動,陽光從高處鏤花窗欞間漏進來,將我父親藍布褂上灑滿了細碎的光斑。與此同時,大鍋裏蒸騰的熱氣嫋嫋盤旋在屋內,陽光一次次努力地切割著彌漫的熱氣,並揭示了米湯的形態與性質。午飯開始的時候,每戶派一人等候米湯,父親看隊伍排好後,對著屋外藍汪汪的天空無緣無故地罵了一句:“操你媽的!”
灰褐色的瓦缽子緊緊地攥在筋骨突出的手裏,人民群眾看我父親古怪的表情與語言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