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2)

我父親站在祠堂門前青石台階上浮想聯翩時,食堂裏傳出了一陣激烈的鍋碗鏗鏘的叫罵聲如雷貫耳。

父親進去後看到兩個被米湯燙得皮破血流的形象互相糾纏在一起。兩人揪住對方的頭發信心十足,我父親聽到一顆頭顱裏冒出一句:“你他媽的是狗養的!”這是張柱石的聲音。

我父親一聲斷喝,兩個糾纏的腦袋迅速分開。

張柱石哭了:“許大隊長,二籮子端起勺子就晃,倒進缽子裏隻剩半勺。”

我父親瞪著灰黃的眼珠,手指崔二籮子:“畜生!”他的聲音像去年的一個土高爐爆炸。

二籮子摸著臉上燙爛了的皮肉如同撫摸一塊陳舊的棉花。

“少半勺就餓死了嗎?”我父親青黃的臉漲紅了,他扭過頭衝張柱石說。

二十二歲的張柱石哭得涕淚模糊,一些燙爛的皮肉在臉上慢慢起皺。

當時二籮子說少給你半勺又咋樣,張柱石舉起瓦缽將米湯比較堅決地倒扣在二籮子頭上,二籮子占據有利地形將大鍋裏滾開的米湯源源不斷地潑到張柱石臉上。

雇農二籮子前年偷張柱石家雞被當場活捉的情節家喻戶曉,如今在米湯的提示下,人們的記憶起死回生並攜帶著對食堂炊事員二籮子長期以來克扣飯或湯的惡劣行徑的深刻不滿,人們高舉瓦缽強烈要求:“撤掉二籮子!”

我父親站在瓦缽和米湯之間愣了十分鍾,宣布:“扣發今明兩天二籮子和張柱石的夥食。”

張柱石撲通跪在我父親腳下。我父親沒聽清他說什麼,就徑直走出祠堂,他又一次走進了村前廣闊而稀薄的麥地。大片的田地裏長滿了鴨舌草和蒿草,他聽到寥寥幾塊麥地裏小麥躲在荒草中劈啪爆響,那輕輕的脆響像美夢一樣短暫。

我父親實際上已提前走進三個月後故鄉的每一個細節中。

夏日的陽光稠密如麵粉。

壞分子安朝富從馬家壩拉糞回來後,看到自家門頭上插的艾蒿已經枯萎,他準備換幾支新鮮艾蒿插上去以拒絕惡鬼穿過堂屋將他父親帶走。安朝富滿身糞味走到父親床前,他父親躺在蘆葦席上已準備上路。安朝富看見父親張開鼠洞一樣深邃的嘴,嘴裏嘟噥著有關黃豆和大米的一些詞彙。

母親不時用扇子驅趕蒼蠅,可前赴後繼的蒼蠅如報紙上文字一樣密集。天暗了下來,屋內潮濕的黴味濃厚而幽深,屋頂上一些泥灰沙沙地落下來。安朝富從口袋裏掏出半個桃子塞到父親的嘴邊,父親搖了搖頭,睜大狼一樣的眼睛,安朝富看到他綠光閃爍的瞳孔裏炯炯有神,隻是那一堆精瘦的骨頭脆弱地連接在肚皮下咯咯作響,老人瘦如鞋底的臉上繃緊最後幾層皮肉,他大口喘氣,緊緊攥住安朝富類似於地下工作者正在接頭。

“姓許的,不得好死!”

這時安朝富父親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突然坍塌。他睜著空洞的眼睛撒手人寰,半個桃子從關節失靈的手指裏落到地上。

不久,安家的草屋裏就傳來了一些相當尖銳的哭聲。哭聲中有一些磨刀的聲音貫穿始終。那時候,天就黑了。

那天晚上,我故鄉的人民聆聽哭聲眺望天堂的棺材並且開始回憶和整理一生或半生的經曆,他們的經曆基本上都與糧食和棉花有關,當然也摻雜了一些鋼鐵。

那天晚上,一輪圓滿的月亮懸掛在清靜的天空。

在這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我母親提供了部分細節。她說我父親是不能為壞分子安朝富老子送葬的,母親帶著我在出棺前麵對嶄新的棺材叩了三個頭,紙錢燃起的焦糊煙味嗆得我哭了起來。關於那一年的哭聲我隻能以傳說的方式記載於此。小時候,我智商很低神色僵硬,不會說話和笑。我母親望著又呆又傻的兒子曾整整哭了一個冬季。

安朝富老子死在蚊子很多的盛夏,第二天入殮時肚皮膨脹並且散發出一些死魚的味道。木皮釘起來的簡易棺材如同土法上馬的簡陋煉鐵爐一樣破綻很多。安朝富腰纏白布跪在地上將八塊榆木皮製成的麵餅遞給抬棺的八條漢子。抬棺人腰裏紮著稻草繩,每人喝了兩大碗水,起棺上路。

八條漢子抬著沒有油漆的用柳樹、榆樹、槐樹、杉木等雜料拚起來的棺材走得有些困難。零零碎碎的送葬的人尾隨著棺材走上村前那條報廢的大壩。送葬的人都看到了棺材裂縫很大,那件土灰色棉襖的一小部分擠出了縫外,一隻蒼蠅歇在一小部分棉襖上曬太陽。

安朝富老子葬在幾座土高爐的夾縫裏,那時候,民兵營長陳槐的墳上已長滿了鮮嫩而稠密的青草。

我父親那時刻正站在我家門前一棵麵貌平庸的槐樹下眺望棺材運動的整個過程,他慢慢地咀嚼著苦澀的煙葉,身邊的大黃狗搖頭擺尾仿佛道路上堆滿了骨頭一樣興致勃勃。

吳根掏著牙縫腳踏實地地走過來,他赤著腳,腳丫裏有一些泥土和草屑:“許大隊長,鍋是肯定沒有了,但瓦罐還沒有收盡。”

我父親說:“黃腫病流行了。”

那時候,父親聽到了安朝富老子棺材入土的聲音異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