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在環城公園練太極拳和跑步的姿勢中開始,一些遛鳥老人的鳥籠子裏鶯歌燕舞,我母親佝僂著腰提著菜籃子穿過清晨的城市生活,買一些當天的蔬菜以及早餐的油條。

母親樸素的表情在城市的鋼筋混凝土中久久徘徊,她眼前不再生長小麥水稻也不再飄揚油菜的花香以及河邊水牛飲水的畫麵。她在曆史書上走了六十多年,如今麵對著霓虹燈先鋒音響激光視盤雀巢咖啡和法國葡萄酒卻永遠無法走出曆史的頁碼,盡管那些頁碼上的文字傷痕累累早已被城市精神拒絕和拋棄。

如同這篇小說裏堆積起來的文字和細節早該斷子絕孫一樣,我母親站在三十年前故鄉的土屋裏卻不甘心死絕,在沒有油條的早晨,我母親用食堂分配給的米湯就著桑葚或椿樹芽點點滴滴地塞進我三歲的牙齒裏。那時候,我除了會哭,麻木不仁。我母親說我哭的聲音像貓叫又像今天某些歌星在處理難度較大的曲目時發出的聲音,綿軟悠遠。母親向我敘述這些故事時,就有一種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的表情。

油條和雞蛋炒飯在這天早晨產生新的細節。

星期天,妻子要帶兒子去公園看動物世界,她們麻痹大意忘乎所以吃飯的動作很不規範。我妻子撒一粒米飯於飯桌,我母親臉色刷白嘴唇哆嗦,她像一個熟練的操作工迅速撿起米粒丟進幹癟的嘴裏,妻子皺著眉頭蔑視地看一眼我母親如同看一個賣魚的,母親眼淚汪汪地吃飯,一聲不吭。我不可多得的兒子趁火澆油,一撥拉筷子,三粒米飯落到淺灰色的地板磚上,母親眼睛像遇到天災人禍一樣閃爍著突如其來的恐懼,她青筋暴跳的手顫抖痙攣而至於完全失控,她跪在地上撿起米粒放進嘴裏,然後站起來對著牆上的油畫“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我看到母親荒涼的臉上皺紋如同曆史一樣曲折深刻,淚水在皺紋裏緩緩流淌。哭聲越過窗戶和繁榮的城市直接深入到曆史的字裏行間。

牆上山水油畫,一隻冒著濃煙的機帆船正在峽穀的驚濤駭浪中上下顛簸,濤聲洶湧澎湃。

妻子指著我的鼻子:“你送不送神經病院?”

我聞到她臉上濃厚的法國香水和油條的味道。

“送,送,這就送!”我無條件答應。

母親從鄉下進城五年來,全家人吃飯時如臨大敵,碗裏的米粒如地雷、手榴彈、金戒指或蒼蠅。妻子與我,在母親長年累月的哭聲中恨屋及烏矛盾逐步升級。我的腦海裏離婚證書和神經病院裏的古怪的形象層出不窮。

“媽媽,我帶你到醫院檢查身體,好嗎?”我湊到鍋台邊,膽小地問著。

母親正在洗鍋,她轉過頭,臉上堆滿了不可饒恕的歉意和愧疚:“我下次再也不哭了!”

看著母親溫和善良蒼老衰敗的臉,我忍不住落下淚來。

大街上,鞭炮齊鳴,又一家商場或酒樓在軍樂聲中開業。

城市的大米如陽光稠密。我們的“糧食供應簿”已在一年前報廢如同我父親那時候建起的土高爐。

我伸頭看窗外,許多車輛正駛向曆史和我故鄉春天的大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