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春天最初的一些日子裏,我皖東故鄉灰褐色的土屋在幹冷的風中泥土脫落門窗鬆動。我祖父和村裏的一些老人們倚在山牆下咳嗽吐痰曬太陽,他們冒煙的嗓子裏反複進出著一些往事和棉花盛開五穀豐登的文字,另一些說了就忘的事情強調多次仍舊熄滅在黃昏稠密的夕陽裏無聲無息。那時候,三歲的我裹在一堆舊棉絮裏流著口水間或轉動眼珠一派麻木不仁的形象。祖父花白的胡子時常磨蹭著我青紫的臉如同風沙掠過田埂。
晚清最後一批秀才中的陳四爺坐在石滾上捧讀一本線裝《水滸》,陳四爺像孔乙己一樣是村裏惟一穿長衫的老人,枯黃的紙張如同他的臉色被一張張地掀開。農民以及流氓無產者在書中先後造反並且聚集在樹木蔥蘢的水泊梁山商議叛亂計劃。陳四爺看到魯智深和李逵走在宋體字的縫隙裏罵罵咧咧一副殺人放火的蠻野之氣,他合上書對圍坐在一起曬太陽的老人們說:“豈有此理!”
老人們搬出沉默已久的頭顱等待陳四爺繼續講下去,他卻又進入了一片血腥之氣中,孫二娘的人肉包子的餘香如陽光一樣深入人心。後來,於一處荒山野嶺的草叢中,又一個肉票被扛下山,書中的文字血跡斑斑,書中的場景在他沒有光線的腦海裏紛紛湧現。
陳四爺對我祖父說:“我要搓繩子。”
我祖父用一塊碎石子在地上畫了一些牛和水稻的圖形,一陣風吹過,地麵上就抹淨了祖父的水牛和黃澄澄的水稻。
村巷裏,幾棵柳樹穿插在土屋的縫隙裏古老並且有些陳舊。
我祖父在初春的日子裏就這樣用石子在幹裂的地麵上放逐了無數條膘肥體壯的水牛種植了數千畝水稻,一直到柳樹發芽我的頭發稀黃如草的春末,他才站起來,撣盡身上的泥土對陳四爺說:“繩子搓好了嗎?”
陳四爺搓到春雨瀟瀟的日子,草繩已有三百多斤,他用繩子在幾棵柳樹之間縱橫交錯地拉起來,然後數繩子結構起來的網眼,他來回走動,並不停地像考古學家一樣琢磨著,然後每天修改一次網眼的格局。我祖父及其他無所事事的男人們圍著網眼不停地點頭,陳四爺用古代漢語解釋繩網的意義。那時候,我蜷縮在祖父枯瘦而風聲鶴唳的懷裏,聽不懂陳四爺的任何一個文字。我如同一個瓦罐或一團揣熟了的堿麵柔軟無比。
我父親和幾位大隊幹部扛著口袋或籮筐經過繩網地帶,他們嘴裏敘述著大米、黃豆以及鐵鍋,瑣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陳四爺繼續修改繩網,一些青灰色的頭顱散散漫漫地分布在繩網周圍專心致誌。
我父親聽到陳四爺說“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並且看到陳四爺蒼白的胡子猶如曆史上某一麵杏黃的旗幟在陽光下極其陳舊而鮮明。
我父親扔下肩上的口袋,幾粒黃豆從口袋眼裏擠出來掉在地上:“四爺,這繩網?”
陳四爺和其他幾位縮著腦袋的男人們並沒有改變頭顱的方向,繼續研究。陳四爺用青筋暴跳如繩的手指著一個網眼說:“不稼不穡,何以立錐,即此。”
挨在我父親屁股後麵撿黃豆的吳根說道:“真他媽的酸得倒牙!”
幹部們踩著我父親的腳印繼續挨家挨戶收繳餘糧。那時候四隻大鍋像四隻黑暗無底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父親整整一天。我父親肌肉萎縮目光遠大鼻梁上炊煙嫋嫋。他看到吳根挨著他如影子一樣密切和不可拒絕,他一努嘴,煙絲全部吐到了吳根的臉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吳根一愣,然後抹去稀黃的煙汁將肩上的口袋提了提:“許大隊長,你說什麼?”
我父親一直往前走不朝兩邊看,嘴裏吐出一些倉促而嘹亮的文字:“糧食在哪裏,李向陽在哪裏?”
我父親很認真地埋頭走路,他的眼前出現了黑白電影上的畫麵,人民在槍林彈雨的銀幕上迅速撤退,一些尖刻的槍聲劃破了十數年前某個村莊的黎明。
父親的胡子糾纏著午後的陽光在春天裏蓬勃生長。
村莊裏土屋稠密糧食稀少,艱苦樸素的性質在故鄉人民的目光裏飯碗裏準確無誤地呈現出來。收繳一下午,糧食不足二百斤,大鍋稀粥取代大鍋幹飯由最初的憂慮而成為今晚不可動搖的事實。天快晚了。
我父親命令,每人按二兩米做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