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一片漆黑悄無聲息猶如一堆破敗而冰冷的記憶或古代小說中描寫劫後餘生的景象。我家的黃狗站在裂縫深刻的紫紅色木門簷下一聲嘯叫,聲音漫過黑暗中的堤壩、土高爐、墳墓和我父親麻木不仁的耳膜。
那時刻,我父親坐在顏色陳舊腿腳失靈的床邊,嘴裏反複咀嚼著苦澀的煙葉,小油燈淺黃的微光照亮了部分牆壁以及泥土鬆散脫落留下的痕跡。父親說:“棺材用劉德彪的!”
我母親坐在燈下將一堆爛棉花反複拚貼組合,那時候,她滿腦子棉襖的形象以及棉花溫暖的氣息四處彌漫。在沒有棉襖的日子裏,我嗷嗷的叫聲晝夜不止。
民兵營長陳槐的送葬隊伍聲勢浩大氣象莊嚴,全村人民胃裏滿懷著大鍋米飯和菜湯緊密團結地圍繞著棺材在傾斜的大壩上緩緩移動。劉德彪的柏木棺材在午後陽光下閃耀著清冷的光輝,一根竹竿挑起的魂幡引導著棺材和哭聲前進。民兵營長陳槐的老婆懷裏抱著一個鴨子似的孩子披麻戴孝尾隨著棺材嘴裏嗚嚕嗚嚕哭訴著一些拖泥帶水意義含糊的感情。陳槐的兩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裹一身白布,手裏攥著柳樹削成的喪棒挨在棺材兩側走著,蒼白的臉上重疊著不成熟的悲哀。
空氣中飄揚著紙錢的灰燼和瑣碎的哭聲。
那時候,走在送葬隊伍中的我父親看到柏木棺材結構嚴謹品質優良猶如一本寫滿了罪惡的地主階級的曆史。
眺望去年秋天。空蕩的土地上陳槐正帶領青年突擊隊大煉鋼鐵,他身上沾滿了煤灰和鐵屑,匆忙的形象在土高爐和柏木棺材之間川流不息。
幾位穿藍色中山裝的上級首長走來了,首長圍著土高爐走了幾圈然後站在深秋的風中說了許多關於鋼鐵和農業以及青年突擊隊與鐵水奔流之間的意義。民兵營長兼青年突擊隊長陳槐在首長語言的煽動下親手扳閘打開鐵水爐。鐵水洶湧澎湃,土製的鐵水槽裏泛濫起鮮紅如夢的鐵水,躲閃不及的陳槐的膝蓋部位被一綹躍起的鐵水趕上,於是一縷青煙便如詩如夢地漾溢在秋風中。秋風中許多麻雀在天空下渙散著飛行。
那一天,我故鄉的土地上和人民的思想中飄滿了爐火、鐵水以及土高爐的黑煙。
整整一個冬天,陳槐的骨頭和鋼鐵在那張鋪滿了稻草和虱子的破床上搏鬥。大麵積潰爛和大幅度的頑強抵抗,去年冬天陳槐的腦門上不停地冒汗。細菌病毒在遠離藥物的肉體中鬥誌昂揚深入骨髓,陳槐的膝蓋骨於大年三十晚脫落,右腿下半部分如同煉出的鋼鐵徹底報廢,高燒和疼痛糾纏著鋼鐵一樣堅硬的陳槐在經過一段漫長的夢境後最終以一條半腿離開“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季節。陳槐三十一歲。
陳槐沒有見到大鍋裏的米飯雪白如浪大鍋裏的菜湯汪洋無際的景象,他對我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鐵是人,鋼是飯”。我父親沒有弄懂陳槐的意思卻看到他蠟黃的臉上汗水滾滾頭發潮濕表情錯綜複雜。
陳槐的一條半腿至今仍走在我故鄉田埂水塘邊,形象清晰足音鏗鏘。
陳槐永遠居住在村前幾座土高爐的夾縫中。
埋了陳槐,人們散散漫漫拖著支離破碎的影子和感情踱回村莊,我父親嘴裏咀嚼著煙葉,看到土屋相互糾纏的村莊如風燭殘年的老人搖晃在淺顯的風中。
那時候,父親的頭頂掠過一陣灰色的麻雀。
屠夫吳根追上我父親,他手裏握一把毫無意義的紫砂茶壺,聲音紫灰而破舊:“許大隊長,陳營長不是死了嗎?你要我揍誰,我保證把他砸得鼻塌嘴歪。”
“砸你自己!”我父親吐掉了嘴裏殘餘的煙葉。
屠夫吳根一愣,眼睛盯著父親猶如盯著一把久別重逢的屠刀,殺豬屠刀上寒光滾滾。
吳根略停片刻,舉起茶壺幹脆利索地砸向自己的鼻子和眉骨,一些嗚嚕嗚嚕的聲音穿插在茶壺撞擊的聲響中。
我父親耐心細致地看著,然後從棉襖口袋裏摸出一小撮煙葉塞進嘴裏,慢慢咀嚼著煙葉和眼前這生動活潑的景象。
圍觀的送葬者伸出瘦長的脖子,油汙深厚的棉襖領口裏鑽出一顆顆振奮的腦袋專心致誌地看著,清晰的風中偶爾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茶壺碎了,一些清甜的血腥味滲透進圍觀者的鼻孔裏以及他們的情感中。
我父親說了聲“就這樣”!轉身走下大壩,大踏步走進殘存的黃昏裏。
吳根摸著一臉含糊的血肉嘿嘿地笑起來,他的笑聲讓圍觀者肌肉萎縮手腳冰冷。天黑了。
一九六〇年春天最初的一些日子裏,我父親喝了許多水讀了許多的報紙,報紙上文字粗細結合大小搭配偏旁部首明確鉛印的味道鮮明突出。報紙的內容首尾呼應包含了許多美好的理想和菜肴,大鍋在第一版顯著位置套紅後如一麵旗幟引導著圍繞大鍋的象形文字筆畫嚴謹地越過第二版整齊的格式並在第三版停留生火做飯,第四版最後一些文字裏彌漫著米飯白花花的香味以及黃河長江流域大鍋沸騰爐火興旺的景象。我父親坐在一張腿腳鬆懈的椅子上看到鍋的形象猶如古代戰場上勇猛無比的士兵鋪天蓋地的壓過來,他興奮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一把顏色枯黃的煙葉堵進嘴裏旋律優美地嚼著,不久,屋外的陽光就照亮了父親嘴角上滲出的稀黃的煙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