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從那張椅子上站起來一個月後的傍晚,鐵鏽在大鍋的邊緣開始蔓延,八個貧雇農炊事員用絲瓜瓤反複擦拭斑斑鏽跡。那天下午,我父親在大隊倉庫裏走了幾個來回,發現許多老鼠在米囤上安營紮寨,剩餘的糧食包括豆種稻種不夠全大隊吃十天。父親的神經在那一刻和鐵鍋一同生鏽了。他找來倉庫保管安朝富:“我操你媽的,糧食都到哪去了?”
安朝富轉動一雙細小而賊亮的眼睛說糧食都吃光了:“我是貧農,是不會偷集體糧食的!”
那天晚上,我父親命令炊事員將米飯改做成米粥。晚飯的時候,人民群眾臉色蒼茫地接受了按人頭兩碗稀粥的晚餐。我父親站在熱氣騰騰的鍋台上向打晚飯的人宣布,誰不滿稀粥就是反對大鍋和食堂,反對稀粥和食堂送到縣裏明天早上就可以送上刑場。那時候,屋外刮起了溫暖的春風,那時候,一些草根和柳樹在黑暗和溫暖的風中偷偷發芽。那些在如水星光下成長起來的植物將在小說後半部分與我故鄉的人民緊密聯係並產生重要意義。
晚飯後劉氏祠堂四口二丈四尺的大鍋空空蕩蕩,一些米湯的味道在炊事員用八尺長掃帚刷鍋的聲音裏慢慢地消失。我父親看到祠堂木梁十二段圓花紋絡細密並且上麵雕刻了一些人物花鳥圖案,隻是煙熏火燎終於使那些固定的形象日漸模糊起來,與此同時,他想起了劉氏祠堂香煙燎繞以及劉老太爺在此過六十大壽時一些零碎不完整的畫麵,他記得地主階級的嘴裏吃著肥肉然後用毛筆寫楷書的姿勢。
“許大隊長,這碗粥你吃了吧!”炊事員崔二籮子將私自暗藏的一碗粥遞給父親。二籮子滿臉堆積了豐富的笑容,他嘴裏一顆補錫的牙齒像一件古代文物一樣暴露在嘴唇右下角,一些熱氣從他牙縫裏嫋嫋地冒出來。
我父親看粒粒白米如同光線昏暗裏報紙上大麵積鋪疊的文字,他聞到了鉛鋅的味道。我父親將深褐色的泥碗放到鍋台上,慢慢地走到二籮子麵前認真細致地看著他蒜頭的鼻子,然後從黑棉襖裏抽出一隻瘦而牢固的膀子,一掌劈到二籮子的臉上:“我操你媽的——!”
二籮子一個趔趄,捂著麻辣的嘴看我父親的腦袋和黑棉襖從門口堅決撤走,父親留下的粗壯的喘息在祠堂裏四處流竄。
大隊部設在年久失修的關帝廟裏,劉德彪家的紅木八仙桌擺在中央,周圍是幾張槐樹板凳,泥塑關公沒有吃過食堂因而目光缺少集體主義精神並且手裏提一把落滿灰塵和麻雀糞便的大刀不懷好意地看著牆上鋼鐵和農業的表格以及一張劣質紅紙上書寫的讚美大鍋的標語。標語左下方掛一頂草帽一把算盤和半塊鏡子。
安朝富反剪雙手掛在屋梁上。
我父親坐在關公膝蓋下方的一張板凳上,嘴裏的煙葉已嚼得一無所有了,他默不作聲地看安朝富懸掛半空像一隻蝦子或一麻袋糧食。其他幾位大隊幹部坐在我父親周圍抽煙咳嗽吐痰,聲音和姿勢都比較平靜。
屋外的夜幕中下起了稠密而溫暖的春雨,一些青草和春水的氣息從門外飄進來。
已經審問三個小時了。
吳根放下手中一截粗如胳膊的牛繩走到門口從褲襠裏掏出家夥對屋外綿密的春雨亂呲了一氣。安朝富咬牙切齒的痛苦表情使他很愉快地想起了殺豬的美好歲月。現在已無豬可殺。
吳根回到廟裏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一搓手,然後脫下腳上的千層底布鞋。他將鞋子拿在手裏晃了晃,又用手按一按,似乎對鞋底的力量和堅硬作一次全麵檢查,確信無疑後,他舉起鞋底在空中揚了幾下,頂住安朝富下巴:“說不說?!”
“我沒有偷糧食!”安朝富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他彎曲的麵孔和千古奇冤的表情在昏暗的馬燈下漸漸鬆懈潰退。
吳根掄起鞋底果斷地抽了二十多個來回,一些熱乎乎的血就有條不紊地滴落在鬆軟的地麵上。我父親一如既往地坐在凳子上咀嚼煙葉聆聽雨聲猶如聆聽一些美麗的情歌,諸如《拔根蘆柴花》、《采紅菱》等江南著名民歌。民歌中南方的景色柔軟溫暖如詩如畫。
這個溫暖且飄著春雨的夜晚接近尾聲時,安朝富在牛繩、鞋底、拳頭的啟發開導下徹底交待。安朝富共偷大米二百三十斤,黃豆四十八斤。安朝富從屋梁上卸下後跪在我父親麵前:“許大隊長,你饒了我吧,我是貧農,解放前給劉家當長工。”他的臉上血淚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