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 / 3)

安朝富父親肺結核晚期,黃豆和大米可以挽留老人在這有大鍋和標語的春天多留些日子。吳根向我父親告發時說,安朝富父親坐在院子裏梨樹下狼吞虎咽黃豆米飯。他說老頭吃米飯的姿勢像地主。

我父親此刻沒有說話。他輕輕打開報紙,繼續閱讀第四版上一些有飯有湯有碗有鍋有血有肉的文字及其意義。

吳根像拎一隻瘦鴨似的提著安朝富的頭發扔到桌腿邊:“別惹許大隊長發火!”

屋外的雨更大了,一些蠓蟲極迅速地在潮濕的水氣中蘇醒,第一聲青蛙的叫聲被我父親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聲音親切美好如同故鄉的人民。

我父親折迭起報紙上振奮人心的細節,說一句:“定安朝富為壞分子,明早同地主劉德彪、富農餘信、陶章去馬家壩拉糞。”

安朝富哇哇大哭嘴裏嘟嘟噥噥敘述著請求饒恕和悔過自新的內容。

我父親戴上鬥笠穿起蓑衣第一個走出關帝廟。

路上,吳根說:“許大隊長,陳營長不是死了嗎?”

我父親踩在汙泥中聚精會神地探索著腳下濕滑的道路。他沒有說話。

雨聲由遠及近,層層深入,幹涸了一冬的土地此刻沉淪於一片黑暗中心滿意足。

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我皖東故鄉的天空清晰透明,濕漉漉的水氣和村民們大口大口呼吸的噝噝聲在村巷裏田野上蔓延。一夜之間,樹上綻滿了鵝黃苞蕊,一些燕子和麻雀掠過注滿春水的池塘,然後駐足柳樹槐樹的細枝末節上看春水流淌以及我父親在村前的大壩上踩著泥濘去公社要糧。

燕雀們不知道那天上午我父親在一張裂縫明顯的辦公桌前被公社主任斥責的情景。主任手拿著“新農村”鋼筆指著桌上一堆粗黃紙印成的表格和文件:“自力更生,艱苦奮鬥!”

我父親喝了兩大碗水看到牆上的中國地圖上寫滿了地名和糧食,他粗重的喘氣聲如同去年煉鐵時的風箱呼呼作響。

“糧食自己解決。”

我父親這時才看清了主任身上舊軍裝改成的中山服相當嚴謹。他一聲不吭地走回田地空虛的村子和全村人民群眾樸素的目光裏。

在長江黃河鐵水奔流的季節裏,人民在祖國各地圍繞著土高爐和標語跳舞唱歌勞動,通紅冒煙的鐵水一瀉千裏洶湧澎湃,地圖上鋪天蓋地的莊稼在那一年秋天被土高爐和詩歌抹去後占領。我父親站在中國地圖的右下側帶領人民晝夜吃喝拉撒睡在鐵爐旁邊猶如守衛亙古不變的理想,賭咒發誓的語言及情感滿天飛揚。煉出的鐵錠夾雜著沙子、煤渣、水缸碎片不規則地堆積在父親的周圍如同糧食。一些正待冶煉的村民們的鐵鍋、鏟子、拴牲口的鐵鏈瑣碎地聚集在土高爐周圍,我父親感覺這些東西非常類似於大米小麥或玉米。去年秋風吹來的時候,田裏的水稻和蒿草一同生長,青壯勞力在鋼鐵工地看瘦弱的水稻夾雜在蒿草中艱難地成熟,然而鐮刀已在鐵爐中永垂不朽,為了鋼鐵的數量擠滿表格和夢想也為了那最美麗最動聽和誰也沒見過的幸福生活提前抵達,我父親站在秋風中念著一張油印通知說首先是煉好鋼鐵。他的聲音如剛出爐的鋼鐵堅硬地掠過一張張不開竅的臉然後渙散在充滿了煤煙味的空氣中。

成熟的水稻上空飛過密集的麻雀。

一場大火在冬天來臨的傍晚鋪天蓋地,我故鄉的田野上水稻在大火中劈啪作響,血紅的天空下,風借火威,火借風勢,一路將水稻蒿草田鼠以及部分水蛇全部燒成灰燼。壯麗的景象猶如電影上燒毀地主莊園或鬼子炮樓。

水稻焦糊的香味迎風飄揚。

我故鄉人民轉動著腦袋駐足高爐看如此輝煌的景象直至深夜,在火光和冷風下,他們繼續大煉鋼鐵。燒完莊稼後的第二天,民兵營長陳槐的膝蓋劇烈疼痛起來。鐵水與烈火的景象在他的周圍起伏。

上麵說燒掉的莊稼和蒿草意義重大,草木灰為氮磷鉀肥俱全。

去年冬天,糧食燒焦了的味道久久飄揚在故鄉的天空,直到一場大雪掩蓋全部真相,人民的心情才漸漸地寧靜潔白起來。我父親在冬天最後一些日子裏帶領人民在沒有深翻的土地上撒了一些種子。沒有播完三分之一,種子沒了。

那時候,我父親置身於土高爐的背景中,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嚼了許多煙葉。

現在,我父親走進村子時看到麥苗在很少的田塊中猶如禿頂上殘餘的一小撮稀少的毛發淺淺地搖晃在溫暖的春風中,他想象著即將來臨的夏天全身冒出汪洋的汗。父親抽出袖子裏一卷形勢無比美好的報紙擦了一下頭上的汗,進村了。

我父親決定全體大隊幹部深入每家每戶,將每戶剩餘的糧食全部收繳大隊食堂。

米飯的香味在我父親腦海裏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