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繳糧食的工作猶如偵破一樁年代已久的謀殺案,整個過程撲朔迷離錯綜複雜並且相當一部分事實已查無對證。人民群眾保護糧食亦如保護新四軍一樣地精心策劃周密安排同時包含了許多深情厚誼和智慧。我父親率領幾位幹部艱苦卓絕地從壇子、草堆、夾牆、棺材還有女人的馬桶裏找到零碎的大米、黃豆、小麥。我父親滿頭大汗臉上漲滿了傍晚的光輝:“你們,難道食堂會讓你們餓死嗎?”他的牙齒在將晚的空氣中反複錯動開合著。
屠夫吳根在這天下午砸碎了二十五隻壇子八口水缸還有馬桶四隻棺材蓋兩麵。村子裏男人們在熄滅了煉鋼爐和田地虛無的日子裏喝水嚼煙葉曬太陽偶爾開一些大會或在下雨的時候去田野上理水,他們慢慢悠悠如同一些古文一樣平靜而無所用心地活著。隻有吳根緊張忙碌在我父親周圍。那些日子裏,吳根時常做夢,夢中殺豬的景象無比美麗血腥的氣息和豬的嚎叫聲貫穿整個夜晚。黎明即起,他坐在床上回憶夢中死有餘辜的豬以何種方式呈現在這個早晨,早晨的土屋裏陰暗潮濕尿桶的尿味和黴味融為一體,緩緩洗漾。於是,他去撒尿,撒完尿就去找我父親。
黃昏正式來臨,村莊裏樹木在溫暖的春風裏搖曳,一些過去的南方民歌靜靜地流淌在將晚草屋的頂部和農民們的感情深處。
楊連泰家院子裏鋪一條青磚路連接前後兩幢土屋,一隻黃釉大缸和部分農具散落在院子裏,兩隻長得較為豐滿的母雞歇在桑木獨輪車上,脖子裏顯然堵滿了糧食。這是全村最後兩隻雞,那一年春天,雞鴨的形象在我故鄉人民的記憶中已比較遙遠且模糊。
楊連泰兒子中學畢業在縣銀行打算盤數鈔票,算盤和鈔票嘩嘩作響的過程中,兩隻雞活了下來。
我父親以比較和藹可親的語言在黃昏裏反複闡述雞與糧食的必然聯係並堅信雞是不會吃沙子活到如今的。我父親敘述了四十分鍾,楊連泰強著一顆瓢一樣的腦袋:“沒有!”
於是,我父親用一隻大瓢在黃釉大缸裏舀起一瓢水咕咕嚕嚕地喝著猶如從《水滸》裏古戰場上潰敗下來的士兵。他看一眼天空裏暮靄四麵合圍村莊慢慢地在黑暗中下沉,就加快敘述速度,“你兒子在城裏也是幹部,銀行當然有錢,有錢就有糧食。”
“我兒子貪汙了嗎?”
“沒有,但你們家雞活著。”
“雞是吃青草長大的!”
“那就殺掉看肚子裏究竟是草還是糧食。”
楊連泰問我父親如果不是糧食怎麼辦,我父親說如果不是青草怎麼辦。爭論在黑暗中不斷升級並有進一步惡化的跡象。楊連泰喊道:“姓許的,你不要做絕了!”
吳根在楊連泰沒有吼完最後一個字時,實際上拳頭已很實在地砸到了楊連泰的鼻梁上。“你他媽敢頂撞大隊長!”
大隊會計林鄉從屋裏扛出滿滿一口袋大米。
“怎麼處理?”會計問。
父親說:“明天開全體社員大會。”
楊連泰抹一把臉上的血,摸起一塊磚頭趁吳根給我父親點煙,一磚頭下去在吳根後腦勺上堅決地留下一道深刻的裂縫。血噴濺到我父親的臉上以及半截香煙上,那時候父親聞到了煙卷中黏稠香甜的血腥味。
吳根尖銳的一聲慘叫比較清晰地越過黑暗在村子裏久久不絕。那時候,我家的黃狗遙相呼應地叫了起來。
楊連泰說:“許大隊長,你說我是日本鬼子蔣介石五〇年被槍斃的劉善本,都行。吳根什麼人?牲口!”
寂靜的夜晚開始了。
我父親走在彎曲潮濕的道路上,心裏比較憂傷:“難道人還不如雞。”
這種憂傷的情感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天亮。
全體社員大會上,父親宣布:
“吳根擔任大隊民兵營長兼食堂保管員。”
頭上裹著棉花和布條的吳根站在栗子樹下看全體社員坐在關帝廟前頭發蓬亂腦袋完整,他用腳在鬆軟的泥地上輕輕地揉擠出一個窩。
那時候,村裏最後一條水牛在遠處的田埂上啃草,啃草濕漉漉的聲音漫過田野在早晨的村莊裏擴散。
村莊裏沒有鍋碗瓢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