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每隔五天從公社糧站拉回一些顏色灰黯的紅薯幹、細米糠、豆餅和很少的大米、麵粉。
我父親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讓四類分子陶章用石灰水在每家斷壁殘垣上刷標語。上麵要來檢查標語的範圍及普及程度。地主劉德彪壞分子安朝富繼續上山背石灰。五十多歲的地主劉德彪此時也像解放前一樣肥胖起來。他們在拉石灰前已用獨輪車在馬家壩拉回了許多無用的大糞,這些大糞早已風幹在池中如一些凝固的鋼鐵。他像以前的貧下中農一樣十分的勤勞,毫無怨言地與大糞同行數月如一日。這天,他低著頭對我父親說:“我得了黃腫病。”他伸出兩隻麵包一樣柔軟豐滿的手。
我父親看了一眼,沒有吱聲。於是劉德彪一聲不吭地拿起縫了補丁的口袋上山扛石灰去了。他身後肥胖的影子尾隨著他走了十五裏,十五裏外的天空烏雲密布,他的影子在十五裏外幻滅了。
劉德彪不說話,他眺望桂子山和石灰廠裏的煙囪,似乎還很遠。
陶章拿著一把大排刷,循序漸進地挨家挨戶刷標語,石灰水潔白清晰,許多大鍋一樣的楷書、隸書、宋體字印刷在牆上,標語是按照上麵規定寫的。陶章舉著魏晉風骨的手粉刷著黴黑鬆散的土牆。每天,他從太陽升起一直粉飾到滿天星星出齊了的夜晚。
陶章揮舞排筆的形象由此及彼,我父親吐了嘴裏已嚼得索然寡味的煙葉,說一聲:“好!”陶章灰布衫上落滿了碎花一樣的石灰水,淩亂的頭隨之一片花白,他從一張腐朽的板凳上下來,舉著辛苦而沉重的手臂:“許大隊長,能不能每頓加一勺米湯?”他說話的時候,牆上一個結構複雜意義重大的字還缺少至關重要的一筆。
四類分子在秋天即將來臨的日子裏每頓減少一勺,陶章反複論述增加一勺米湯對於標語筆畫的力度字體的美觀有著一脈相承的血肉聯係。我父親看了一眼牆上的字正等待著繼續向前延伸,就說:“好吧!”
於是,陶章很誠懇地將牆上那個字的最後一筆粉刷得比較嚴謹。陶章看著這個關鍵的字笑了,一綹口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他想象到了米湯和上麵檢查的人圍繞著這個繁體字無比興奮的一些場景。
陶章歪過枯瘦的頭顱看到村巷裏一些榆樹皮已被剝削幹淨,一些白骨一樣的樹幹很明確地直立著,少數的榆樹已經死去,枯黃的榆樹葉就提前飄揚在夏天最後一些日子裏。
不遠處,柳樹下陳四爺正和一些人改編繩網。陳四爺對寥寥幾位牙齒和頭發都很稀少的人指點著。線裝《水滸》灰黃色的紙張被風一張張掀開。一些或肥或瘦的頭頻繁地點著。
陶章並不知道那時候柳樹下繩網周圍缺席了好幾位,一些改編繩網的黃腫病患者告別了樹陰和陳四爺古怪而蒼老的文言文同另一些人共同居住在泥土中,他們不再討論某種事物的開始或結局。
土高爐鮮明的形象在這一年秋分時節被新墳埋沒了。
這一年秋天提前抵達我皖東故鄉。村前空曠而徹底的土地上,連天荒草一浪高過一浪地起伏著,一些麻雀在天空彈片一樣飛舞,一些大雁開始以“人”的姿勢逃離北方和即將而至的寒冷。我父親聽到緊急的風聲由西北方向滾滾而來。
劉氏祠堂裏飄滿了青黃的槐樹葉,四口大鍋的熱氣熏彎了屋頂碗口粗的木梁,木梁上的古代雕刻先後模糊變黑。屋梁支撐彎曲的屋頂和天空,大鍋裏沸騰著豆餅屑和細米糠。民兵營長兼食堂管理員吳根每隔五天去公社糧站拉回糧食和標語的內容。許多報紙上的美好情節隨木輪車一路吱吱呀呀走進食堂和關帝廟裏。
大鍾敲著收繳瓦罐的聲響,我父親站在老槐樹下看響聲中樹葉紛紛揚揚。
夜晚如期而至,我母親和父親躺在一張葦席鋪墊的床上說著糧食和姐姐的問題,歎息的聲音在黑暗中像一根細鐵絲一樣鑽出屋外。那時候,我已經睡著了,母親在數十年後說姐姐胖如枕頭靠在我身邊更像一條吃飽喝足的蠶。
屋外風聲很大,許多樹葉在深夜裏下落不明。後半夜,狗叫聲異常尖銳激烈,父母親從四肢搖晃的床上坐起,他們同時聽到了院子裏牆頭上一個如揣滿糧食的麻袋摔到地上的聲音。我父親拔開門栓走進院子裏,見院子牆角下蠕動著一團東西,潔白的月光照亮了那團東西中間部分的一把菜刀,菜刀寒光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