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3 / 3)

是安朝富。

父親走過去堅決地踹了一腳,安朝富哼唧一聲,搖晃著站起,手裏拎著菜刀:“你家牆頭太高了!”

父親問:“拿菜刀殺誰?”

“殺狗!”

“狗礙你什麼事了?”

“狗不是人!”

我家的黃狗停止了狂吠,搖著尾巴在安朝富的屁股後麵親切地拱著,狗鼻子裏噴吐出許多溫暖的氣息。

“滾——”我父親罵了一聲,“殺狗有什麼鳥本事,我還殺過人呢!”

安朝富扔下那把雪亮的菜刀,迅速滾過牆頭,牆頭外邊,同樣傳來麻袋落地笨重的聲音。我父親拿起菜刀,迎著一彎清潔的月亮看了看:“好刀!”

安朝富在他父親咽氣的時候開始磨刀霍霍,這磨刀的聲音從初夏一直持續到秋天,整整一個季節的構思在這天晚上結束了。

我父親重新躺到床上徹夜不眠,在寒光的徹底啟示下,他逐漸地理解了這把刀的內涵。

菜刀殺人比匕首殺人有著許多優越性。我父親在後半夜撒了一泡尿後,思想進入了一九四一年春天。那時候二十歲的父親走路如刀光一樣咄咄逼人。

那年春天發生的故事情節曲折動人並且有比較高的保存價值。我大伯父躺在床上已是病入膏肓,於是父親挑一擔雪白的大米走進馬家壩鎮,油條的香味深入到滿頭大汗的父親的肺葉裏,當時他想賣了米買五根油條一口氣咽下。為節省時間,他以比較便宜的價格將米賣給炮樓裏的鬼子。當時一個小隊的鬼子正就著油條喝稀粥,他對鬼子養尊處優的幸福生活充滿了嫉妒。炮樓裏磚牆上有一張軍用地圖和許多軍用水壺,在地圖和水壺下邊,十二支蓋子槍齊刷刷地靠在牆上如梳齒一樣勻稱和諧,槍上黃油的味道十分明顯。父親揣著十三塊大洋走出炮樓,踩在青石鋪成的狹窄的石板街上,一些“當”鋪蒸餅鋪茶樓酒肆已熱火朝天地開張營業了。父親的目光在搜尋著油條,這時正在街上殺豬的屠夫吳根硬要拉父親玩幾盤。於是在街西的一個破廟裏,父親很快輸得徹底幹淨。父親的眼睛紅了,眼前的油條和中藥全部成了賭頭“蒜鼻子”勝利的笑容。父親撲通跪在“蒜鼻子”麵前請求給一些錢抓藥。“蒜鼻子”拍了拍貨真價實的胖肚子,將一把雪亮的菜刀扔在父親的腳下:“你他媽切一個鬼子頭來給老子玩,老子將錢全給你!”我父親相當堅決地提起菜刀衝到街上。已是午飯時光,兩個不遵守紀律的鬼子賴在“溢香閣”白吃白喝,酒肉的氣息在他們的嘴裏噴吐不止,我父親見兩個鬼子東倒西歪興奮得渾身發抖,他感到別在腰裏的菜刀躍躍欲試。父親從廚房裏抓一把麵粉笑眯眯地走向形態古怪的鬼子,一把麵粉集中撒向胖鬼子眼中,胖鬼子就捂著眼睛哇哇直叫,父親直撲瘦鬼子,將其頭按在桌邊,一刀下去,很流利地割了下來,滾燙的血噴射到桌上和食客們驚恐的視線中。在老板慘絕人寰的哭聲中,我父親拎著滴著熱血的鬼子頭直衝街西土廟。“蒜鼻子”低下頭仔細看著扔在磚地上的鬼子頭,他看到鬼子眼睛似乎還在轉動著屬於死到臨頭不知死一類。“真他媽好玩!”“蒜鼻子”快活得筋骨鬆動前仰後合,一袋子錢全扔給了父親。

我父親嚇得忘了買藥,一口氣奔回家中,進門後,祖父一拳砸在他臉上,“畜生!”父親鼻子流血了,鬼子的血和他的血混雜在一起,血腥之氣直接深入到房裏的哭聲中。

我大伯已經死了。

父親殺了鬼子後躲到揚州做了四年燒窯匠,一九四五年返回家鄉,一身窯灰和青磚臉色。父親根本沒想到因殺鬼子被縣黨部通報嘉獎,獎勵方式是到縣城去參加一次槍斃漢奸的公判大會。那天上午,我父親看到用機槍掃射漢奸的動人情景,中午他在縣黨部禮堂喝了許多酒,酒氣熏天的父親非常光榮地回到故鄉。

關於我父親殺鬼子一事,現在我故鄉的縣誌裏專門有一章作了詳細的介紹。我這裏的敘述與分析與縣誌上有許多相異之處。

這一段敘述在最初的寫作計劃中並不存在,因為出現了安朝富在那樣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提刀翻進我家院子裏的情節,我覺得,對刀的回憶可以忘卻那天晚上的風聲並因此在曆史的書頁中保持平靜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