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蜂人走了,結籽的油菜夾青割起來垛到了穀場上。風暖了,太陽辣了。不幾天,小麥就抽穗了,等到田野一片金黃的時候,夏天就來了,開鐮的日子,父親們揮汗如雨。
四眠過後,家裏的春蠶心滿意足地作繭自縛。荷子忙著將通體透明的蠶捉起來送“上山”,不久,麥秸紮起來的“山上”就結滿了一層層雪白的蠶繭。
縣政府在廣播喇叭裏慌慌張張地宣布:本縣蠶繭必須全部賣給縣繅絲廠。而一些江浙鄉辦絲廠的采購人員如深入虎穴的特務,騎著摩托車走村串戶高價收購蠶繭,然後乘夜色掩護在本地廣播喇叭的威脅聲中很安全地裝船運走。沒幾天,父親進城回來說縣裏出動了武警公安封鎖水陸交通,攔截妄圖偷運出境的蠶繭,又過了幾天,傳說在一次圍追堵截中鬧出了人命。
夜晚的星星繁榮昌盛。一些故事在夏天的穀場上和電視劇《渴望》一同流行。荷子覺得外麵的世界驚心動魄。
家裏的蠶繭賣給了江浙一帶精明狡猾的特務,父親說比賣給本縣多收入一百多塊,於是那天父親坐在柳蔭下喝酒表揚荷子,做菜水平又提高了。
家裏的地很少,荷子從不下地。夏季裏漫長的白天荷子做好飯就坐在樹下讀一些胡編亂造的小說,書頁上鉛字愣頭愣腦地編織著網。一些愛情故事大膽而放肆,荷子就感到天很熱,潛伏的情緒越過書頁和一些電視畫麵在夏天裏盲目生長。
其實,荷子站在父母親麵前靜如止水。
村委會是村幹部辦公開會的地方。不知從哪一天起,這裏就悄悄地有了工廠、商店、藥房、廣播站;房屋多了,人也多了起來,於是就有了一個供人喝酒的飯店。荷子在一些空曠的日子裏轉到這裏來,看日雜百貨商店的櫃台裏擁擠著裝潢漂亮的商品,然後就想象著這些商品背後連接著許多陌生的城市、工廠和工人。一個蓬勃誇張的刺繡乳罩掛在女售貨員小月背後的貨架上,她的目光就認真細致起來。小月說:“你買一個吧!”荷子笑了笑,沒有買。
有時候,她會買回一些醬油、香皂、雪花膏和一些供夜晚想象的記憶。
夏天的故事如河水溫暖透明,隻是季節進入到深秋,河水裏就會流淌著一些凋零的樹葉和一些不再溫暖的結局或影子。
在一個傍晚已經成為事實的時刻,荷子和小月說著一些很容易忘卻的話,那時候,一個很陌生的青年人走進商店買一條毛巾。
荷子起初並沒有注意,青年人的廣東口音使她漫不經心的情緒突然集中。她很奇怪地看到這個廣東口音穿一件藍色背心全身緊繃著紮實的肌肉,溫和的臉上袒露著樸素如莊稼的微笑。
青年人買了毛巾朝她倆笑了笑,轉身走進了夏日的黃昏裏。荷子看到他身上被夕陽的光深深地覆蓋如一幅風景畫,心裏就有些不安。
小月告訴她青年人是村酒泵廠從廣東請來的大師傅,幫助安裝一台新設備,青年人也是農業工人,他叫橙。
荷子沒有說什麼。
荷子在家裏兢兢業業地做飯、喂豬、養雞。一些空洞的日子過後,她想要父親買一台錄音機。收音機總是冷酷無情地將荷子喜歡和不喜歡的歌統統播放一遍,然後做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廣告,如果有了錄音機,荷子就可以叫那些不曾謀麵的歌星一遍又一遍地為她唱很好聽的歌,直到她記住了或厭倦了為止。
父親責怪她說:“荷子,你這麼大了,怎麼還不懂事呢?家裏還欠三千多塊錢債呢。”
母親說:“有收音機不就得了,哪有閑工夫聽錄音!”
父親的臉上擁擠著失敗的情緒。南方鄉村的風雨將他搓揉得搖搖晃晃。三年前,父親在村裏那些走南闖北的男人們票子揣炸了腰包的刺激下,他不能容忍村裏那些拔地而起的樓房和財大氣粗的目光,於是,做起了生意。從山東販回來兩卡車蘋果因進價不合理直到爛掉三分之二還不願出手,後來販大米又栽在溫州人的手裏大出血,前後虧本近七千塊。那一年冬天父親的胡子糾纏著寒冷的風茁壯成長,那一年冬天父親在沉思默想了整整一個季節後決定永遠熱愛土地。
錄音機沒買成這件事使荷子緩慢地理解了父親的一些真實的思想。
荷子感到這一年夏天她長大了。
一些風和陽光經過她十九歲的身體,荷子的全身就如夏日的中午。
她幾乎每天都要去村委會,一些徒勞無望的想象最終破滅如一縷炊煙。橙總是在車間裏不再出來買毛巾,小月的那些與橙無關的話顛來倒去說了就忘。商店門前幾棵粗壯的鑽天楊站在季節裏墨守成規。
荷子搖著芭蕉扇和小月談論著一些關於毛巾的事,小月對毛巾的種類以及那種藍顏色的毛巾深惡痛絕。談話蒼白如紙。荷子的臉上漲出了密集的細汗。
終於,在一個很平淡的傍晚,橙出現了。他買了一塊肥皂。荷子想跟他說一句話,可心裏像做賊似地虛怯,一陣怦怦的亂跳,呼吸在嚴重的障礙中掙紮。先前想問的一句話,“廣州深圳那裏,人壞嗎?”此時連標點符號都忘了。
橙光明磊落的目光很溫和地覆蓋在荷子惶亂的臉上。他付了錢,對她和小月笑了笑,走了。
一串腳踏實地的足音在七月流火的傍晚漸漸地碎滅了。
她看到橙走進工廠車間拐角處的一間屋子。她知道那是橙的房間。
晚飯在屋外的打穀場上開始。幹裂的地上潑上了水,擺好的竹床在每家每戶的門前和天空平行。星星出齊了,知了在深邃的樹葉間叫得不知疲倦。父親和村裏留下來堅守土地的另一些父親們搖著扇子和前赴後繼的蚊子搏鬥,茶壺裏的水澆灌著他們幹旱的喉嚨,父親說起了一些世道險惡的事情,另一些讚同或有爭議的聲音很愉快地在夏夜裏擴散。
荷子和一些女人們聚集在穀場上看電視,電視裏外麵的世界有好有壞。夜已深了,一部《情義無價》的電視劇在屏幕上恩恩怨怨,荷子看到那個嘴唇鮮紅的女人正在對一個橙一樣的男人賭咒發誓還流下了一串真假不明的眼淚。荷子感動了。
一些成熟而大膽的想象將荷子帶走了。
荷子想,隻要再見到橙,她就問他:
“女孩子在你們那裏會被人欺侮嗎?”
“當女招待是見不得人的嗎?”
“女孩子做工掙錢不行嗎?”
此後的日子一如既往,荷子沒有再見到橙。又過了一些日子,一些微涼的風從北方吹來,村百貨店門前的鑽天楊便有些激動,沙沙啦啦的葉響提醒荷子,秋天已經來了。
田野上,父親們已經開始收割水稻了。
風更涼了,天空中一些大雁編排成“人”字形緊密團結地從北方向南方前進。柳溪河裏已有幾片招架不住的柳葉提前在河水裏結束繁榮的歲月,望著隨河水飄走的柳葉,荷子感到有些冷。終於有一天,荷子忍不住來到了橙的屋前。
她愣了有一次廣告的時間,才咬著嘴唇輕輕地叩響了油汙深厚的門,一個如父親蒼老的人看著麵色緊張的荷子,問:
“你找誰?”
荷子愣住了。
老人猛烈地咳嗽了一陣,又繼續吸煙,“橙回廣東了!”
荷子張了張嘴,想問一些什麼,但沒說。
老人吐著濃厚的煙霧,“他老婆要生孩子了,橙在這裏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荷子站在那裏如聽一個還未結局的故事聚精會神。
荷子回家的時候,黃昏異常寧靜,一輪圓滿的夕陽在西邊的天空渲染起滿天輝煌汪洋般的金光,一些灰色的屋頂和收割後褐色的田地都靜靜地浸泡在浩瀚的晚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