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到了一些秋天的音樂在南方農村的土地上經過。
在秋天殘餘的日子裏,荷子的眼前,大片的土地被翻了個底朝天,天空褪盡了暑熱藍得純淨而深遠。麥子種下後,荷子每天都看到村裏的一些人卷著鋪蓋進城打短工。她讀了一些描寫北方的小說,知道此時的北方已開始下雪,一些北方的故事在冰天雪地裏進行。
父親沒有出門做生意也沒有去麻將桌上尋找運氣,在一些陽光很稀薄的日子裏,父親坐在院子裏搓了許多草繩。一些父親的朋友們在院子裏來來往往說著深秋裏的語言,荷子看到他們的表情被煙霧覆蓋,似乎有些重要的內容不適宜光天化日,聲音很灰黯。荷子覺得有些可笑和奇怪。
在末秋和初冬含糊不清的一天,父親和母親很認真地跟荷子談話,“你也不小了,該訂親了!”
荷子聽著父母親一番情真意切的勸說,臉漲得通紅,一縷傍晚的陽光落在荷子的臉上,荷子聽到了天宇裏有千軍萬馬正在轟轟烈烈地廝殺,她有些暈。
父母親見荷子羞得走投無路,就很放心地做起了一些令荷子厭倦的廣告。說男方是鄰村的阿康,這幾年倒賣電纜推銷儀表暴發,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錢隻知道在縣城裏買了一大套公寓還有一輛“鈴木”摩托車。
荷子想說些什麼,父親說,“就這樣吧!”那時候,天色已晚,天空中迅速流動起鐵青色的暮靄,後來起風了,院子裏梨樹上最後幾片樹葉在經曆著絕望的掙紮,一些雞鴨們匆匆走進它們的巢穴。
不幾天,訂婚儀式在一些雜亂無章的煙、酒、庚帖、紅紙包、呢大衣、金戒指等物質光輝中隆重進行。
荷子看到父親臉上光榮的情緒糾纏著初冬院子裏光禿禿的樹久久不絕,她想哭。但哭的理由和根據在訂親的鞭炮聲中碎滅成一片縹緲的硝煙。荷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該做什麼,如一個虛幻的令人不可避免的夢。
南方的冬天也下雪。連續陰冷的天氣憋了五天,第六天早晨,荷子拔開門栓見南方的農村一片潔白,一些細碎的雪花飄到她的臉上,她想起了描寫北方的一些小說。
南方的烏鴉與麻雀在雪天裏神經麻木。
草堆上和光禿禿的柳樹上流浪的鳥,成群結隊如難民。
荷子在寧靜飄雪的下午給榆兒寫信。她要對榆兒說一些重要的話以及南方鄉村下了很大的雪。
阿康經常從城裏來,帶來一些裝潢高檔的煙酒。他對荷子很熱情地笑,告訴荷子自己闖蕩江湖的驚心動魄的故事。荷子不說話,有時笑一笑,用清晰寧靜的目光看他一眼。於是,阿康就整理一下流暢的頭發,說:“荷子,你什麼時候跟我到城裏去看一看我們的公寓?”
荷子搖搖頭。
阿康吐了一口外國煙霧,“荷子,彩電是24時‘東芝’,你看錄相機是不是買‘日立’的?”
阿康說話時聲音裏聚集著一些旗幟鮮明的自負和優越。荷子感到阿康對自己的某種關懷是從高遠的天上飄下來的,站在地麵上的荷子仰起脖子感受這種關懷時,就想象起冬天的風。
父親每次都要陪阿康喝很多的酒。荷子和母親在廚房裏做很多的菜。很多的酒話在季節的深處搖搖晃晃。荷子一見到搖搖晃晃的人就會懷念起村百貨店前的鑽天楊樹。
阿康走後,父親站在冬天的空氣中表揚阿康的禮貌和錢,然後又說了一些荷子嫁給這樣的人算是有福了的話。
突然荷子鼓足勇氣說了一句:“榆兒也能掙錢。”
父親批評荷子說,“掙錢是男人的事,女孩子憑什麼掙錢?”
母親說:“荷子命好,有了阿康這樣的男人,要什麼有什麼!”
荷子不說話了。一些大膽的思想在幹冷的冬季裏成熟。
榆兒該回信了。
天氣晴朗的日子裏,荷子會發現田野上空空蕩蕩,樹裸露著枝杈伸向寒冷的天空,麥苗夾在土縫裏透露出些微的綠,柳溪河流淌著蒼白的水。
荷子第一次走進阿康的公寓,冬天已經末日來臨。她坐在阿康鬆軟的沙發上看到屋子裏擠滿了貴重的物品,許多豔麗的女人在牆壁上誇張自己的造型,荷子被那些難受的美麗女人從不同角度窺視。
阿康說:“喝,這是進口的檸檬汁!”
荷子拿著易拉罐看到富貴的農民阿康手裏轉動著一個高腳玻璃杯,杯裏是一些深紅色的酒。大街上有一些深紅色的汽車正在塵土飛揚。
組合音響裏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抒情,“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
低低的聲響在公寓裏尋找歸宿,荷子想象起歌星的鼻子上正在無奈地出汗。確實,那時刻,阿康的鼻子被酒精膨脹出涔涔細汗。
阿康跟荷子說了一通賺錢的故事後,從西裝口袋裏抽出幾張伍拾圓的票子,“荷子,你拿去花吧!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荷子聞到了票子上紅酒的氣息以及一些青草的味道。
她搖了搖頭。
阿康說:“你父親欠的債,我替他還!”
荷子沒有說一些感謝的話。她的臉漲紅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在她心靈深處運動。
荷子想走。
天色將晚,一個很新鮮的女人穿著一身結構複雜的衣裳進來了。荷子看到阿康和新鮮的女人自由地說笑著一些很過分的話。荷子聽到女人口口聲聲稱阿康“經理”。
阿康在縣城開了一家貿易貨棧,所以就當經理。
新鮮的女人並沒有看荷子一眼,阿康也沒有介紹荷子是誰。
那女人離開這煙酒味純粹的公寓時對阿康說了一句,“不打攪了,你真不愧是老手!”
阿康很謙虛地笑了。
荷子固執地離開了阿康的公寓,縣城大街上一些車輛在風中匆匆滑過,路燈當然一下子就全亮了。阿康追到車站,荷子乘上了回家的最後一輛班車,汽車在幹冷的空氣中亮起了燈,荷子看到夜色中南方鄉村的道路上幹幹淨淨。
榆兒來信了。
過年了。鞭炮持續不斷地喧響,年頭歲尾的空氣中飄滿了火藥的香味和破碎的鞭炮紙屑。榆兒沒有回來過年。荷子注意到鞭炮悄悄地炸碎了冬季冷硬的天空,過年沒幾天,南風就吹來了,田埂上枯萎了一冬的草偷偷地發了芽,又過了一些日子,燕子成群結隊地飛來了,等到柳溪河邊柳樹綻蕊的時候,陽光已很暖和了。
建築隊、木工隊在吃飽喝足後又走南闖北去了。
縣繅絲廠在深圳開辦了一個紗廠,一批鄉村姑娘穿著樸素的衣裳走了。
荷子準備對父親說一些最近的想法,阿康托媒人來說要在二月初二結婚,據說是阿康那套公寓很需要荷子去照料,荷子已到結婚年齡。荷子二十歲了。
父親說荷子就要進城了,應該著手準備嫁妝。
風越來越暖和,南方農村的莊稼在幾場春雨的灌溉後蓬勃出浩瀚的碧綠。春天的思想掠過樹梢和房屋隨著浩浩的春風一同在天宇裏流淌。
一些屬於未來的故事真實而不可思議地打破了父親們沉睡了整整一個季節的構思。所有的情節像土地一樣無法抗拒。
荷子在結婚前一天走了。
一張字跡清秀的紙條寫著樸素而平靜的文字:
“爸爸,我要自己去掙錢!”
父親看到屋外的天空異常清晰,一種如夢初醒的感情一直持續到夏天。
§§季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