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克東都萬騎凱旋日 斬猛將秦王逼演功(1 / 3)

李世民並不知道在虎牢關一役中,有夏王竇建德的王妃、宰相裴矩和起居舍人魏征僥幸出逃。在那場混戰中身中數槍的夏王竇建德,在大將長孫安世、郭士衡等數十名將佐裹衛下逃到了牛渚,第二天下午,被尉遲敬德活捉。

秦王見到五花大綁押來的竇建德,狡黠地笑道:

“我自討王世充,何預汝事?偏來越境,犯我兵鋒!”

竇建德雖然做了俘擄,仍不失農民領袖的尊嚴,他不卑不亢地淡然一笑,自嘲說:

“今不自來,恐煩遠取。”

李世民仰天哈哈大笑,令鬆去竇氏之綁,為他敷藥療傷,將他軟禁於軍營。竇軍其餘數萬殘部,已潰散逃往山東。所俘五萬餘人馬,留下軍馬輜重供驅使,士卒即日散銀遣返鄉裏。

翌日,李世民率軍返回洛陽。將竇建德、王婉、長孫安世、郭士衡等一幹重要俘將置囚車上,囚車由數千軍容齊整的得勝健兒押陣,嘎嘎吱吱來到洛陽城下,讓困獸猶鬥的王世充與“敗王”竇建德會麵。這是秦王使的心理戰術。城樓上繼宇文化及在東都稱王的王世充,一見囚車上囚著的果然是他唯一指望救援的夏王竇建德,立馬手腳冰涼,兩眼呆滯。愣了好一陣,他大呼一聲:

“夏王……是本王害了你……”

掩麵而泣,不能自己。

囚車裏的竇建德,明知自己是將死之人,偏見不得哭哭啼啼的婆娘臉。他伸伸脖子,從囚籠裏探出頭來,高聲大叫道:

“哭什麼鳥?十八年後又是條好漢,還做夏王!”

一旁觀陣的李世民,佩服竇建德這條硬漢,但不能容允再給王世充撐硬打氣。他傳令押走囚車,卻放長孫安世入城,向王世充詳述竇軍慘敗的情狀,以達到心理戰的目的。

王世充得知詳情,心虛膽寒,回到偽皇宮,立即召集諸將臣僚商議突圍,南走襄陽,以保存勢力。

大臣孤將段達、王隆、單雄信等紛紛奏曰:

“我們所恃者唯有夏王,今夏王被擒,城中百無一有,將士饑號無力,即使突圍出城,終將死無葬身之地!”

城中乏食,饑民把草根樹葉都吃光了,隻得澄取浮泥,摻米屑作餅充饑。吃了渾身浮腫,皆病。餓死者愈來愈多,當年隋煬帝遷富商入宮城三萬家,餓死十之八九,苟活下來的不到三千家。雖貴為公卿,糠不果腹,尚書郎以下,往往餒死。時價:絹一匹貸粟三升,十匹布換一升鹽,服飾珍玩賤於糞土。

突圍求生之夢破裂。第二天,王世充除冠袍換素服,率偽太子、群臣共兩千餘人,來到秦王軍門前投降。李世民以禮待之,這個隋末梟雄混世魔王,跪伏於地,汗流浹背。

往常,不可一世的王世充,公開羞辱李世民為“毛頭童子”。這陣秦王反唇相譏地道:

“卿常以‘毛頭童子’見稱,今見‘童子’,何必如此恭而敬之?快快起來吧!你既投降,本王免你一死!”

王世充以額觸地,連連頓首謝罪。這個隋貴族出身的“鄭王”,與揭竿起義的“草頭王”竇建德,自有天壤之別。

王世充和偽鄭王周邊州縣,悉數投降,秦王分派諸軍,進入洛陽分守市肆,禁止搶掠擾民。

洛陽北倚邙山,南臨伊闕,控三河,固四塞,水陸通達,貢賦殷實,頗具王者氣派。自周武王在此建都,經東漢、北魏,直達隋唐,曆千五百餘年,有四朝在此立都。特別是隋煬帝弑父篡位,遷都洛陽以後,這個靠吃父皇老本(文帝是曆史上最富足的朝代)貪圖淫樂的暴君,便征集全國兩百萬苦役,大肆營造宮城。隋皇城周長達五十二裏,有十座城門。皇城附近還有曜儀城、圓壁城、含嘉倉城和西苑等附屬建築。西苑周二百裏,沿龍鱗渠建十六座別宮行館,台觀殿閣,依山畔水,廣植天下奇花異卉、珍禽異獸,供昏君觀賞遊樂。

當時的洛陽城,真是巨賈雲集,燈紅酒綠,河水漲膩,極盡漢上繁華。然而,隨著煬帝罪孽深沉,民不聊生,烽煙四起,三代短命草頭王你死我亡,兵火之災把個四朝古都變成了埋屍場。人口逾數十萬的都城死亡過半,李世民率群臣入城時,已是慘不忍睹。

坐騎遇到餓斃道旁沒人掩埋的“屍堆”時,停步不前,昂頭“噅噅”悲鳴嘶叫。李世民禁不住垂淚悲歎:

“自文帝遇害至今不過十多年,富庶之區,繁華之都,何以變得如此淒涼!”他一麵吩咐派兵卒掩埋無名屍體,一麵命記室房玄齡先入中書、門下省,收集隋圖籍製詔,以探查隋滅緣由。然典籍皆被混世魔頭王世充所毀,所獲無幾。複命蕭瑀、竇軌等查封府庫,所得金帛,悉數頒獎有功將士。

混世魔王一夥君臣,在洛陽作惡多端,李世民對此切齒痛恨。經過訊問,將罪惡極大者段達、王隆、單雄信、崔洪舟、郭士衡、楊汪、朱粲數十人斬於洛水之上。那日,洛陽庶民傾城而出,朱粲最為殘忍,士民竟相朝屍體投擲瓦礫,須臾如塚。

唐將李世勣與單雄信有八拜之交,誓同生死。此次單雄信在斬首之列,李世勣尋了李世民為其求情說:

“曆來武將各侍其主,雖罪猶憫。單雄信驍勇絕倫,請大王拿我的官爵為他贖罪,留一條活路,讓他日後將功補過。”

李世民本是個愛才之人,多少敵陣猛將――如李密騎將秦叔寶、程咬金,劉武周猛將尉遲敬德之流,都在寬赦之下,“英雄景附”,成為他建功立業的股肱良將。唯單雄信不僅有在魏宣武陵一槍奪命之虞,更因為他是王世充的一頭惡狗。

“不行!”李世民斷然搖頭道,“想想王世充在東都所犯罪行,單雄信已是天地難容!”

李世勣固請不能得,乃涕泣而退。拿了酒肉來到單雄信牢房,如此這般相告。單雄信搖頭苦笑說:

“我早知你求情不成。”

“我本不惜此生,與兄同死。”李世勣捧上辭世酒,飲淚言道,“但既以此身許國,事無兩遂。且我死後,誰來照顧兄長的妻兒?”他猛地拔刀割了腿上一塊股肉,丟進酒碗中說,“讓此肉吞進為兄肚內,與兄同化為土,也不負昔日之誓也!”

單雄信麵不改色,捧起那碗酒,那塊肉,一飲而盡。

李世民與秦王府幕僚房玄齡、杜如晦、李世勣、尉遲敬德等巡視隋宮殿,來到西苑。雖名花異卉落英繽紛,珍禽異獸所剩無幾,然殿閣樓台猶在。苑內有人造海,周十餘裏,有蓬萊、方丈、瀛州諸山,高出水表百餘尺。聽說秋冬時節,草木凋零,煬帝命宮女剪彩為葉,為花,綴於枝條,安置水中,成荷花菱茨,打扮得如春天般妖嬈。秦王聽宮人說到此,感歎不已地道:

“逞奢侈之心,窮人間極欲,哪有不亡之理?”

即命撤端門樓,焚乾陽殿,毀則天門及闕,廢多數寺院道場,城中僧尼,留有名德者三十人,其餘悉數還俗歸家。李唐闔家不信佛,卻尊道,視老子李聃為始祖。秦王如此毀佛裁僧,在吸取隋滅教訓同時,自然還有節省糜費的愛民之意。

在山神廟外的魏征,卻被自己的毀佛嚇虛了膽子。

難道是夢,是魔幻,是驚擾了山神爺,變出些魔魔鬼鬼來嚇唬他們嗎?魏征不怕鬼,他跟到廟側朝飛馳過去的“女鬼魔隊”張望。火龍鐵騎飛上前麵山頭,轉瞬消逝。

夜幕裏留下若有若無的喊殺聲……

“哎喲……救救我,救救……”

包穀秫秸地裏,傳來痛苦絕望的呻吟聲,隱隱有匹忠於主人的白馬在秫地裏,不安地踢著蹄,噴著響鼻。魏征循聲走近前去,果然是一中箭受傷的女兵倒在地上。

也不問她是何部何人,就抱著她走下土坡,走進廟堂。匿名“朱老板”、“老板娘”的裴矩和曹思燕,業已被剛才的喊殺馬蹄聲驚醒,抱著身子縮做一團,正不知如何是好。見“夥計”抱著個血糊糊的年輕女兵走了進來,驚愕不已地問:

“外麵發生了什麼事?她是誰?”

“救人要緊,快快到馬搭子裏拿金槍藥。”魏征也不知是吩咐“宰相”,還是支使“娘娘”,把女兵放下在火堆旁,讓她平平躺下。她右胳膊上中了一箭,中得很深,血流如注。待“老板娘”從搭褳裏找來金槍藥,他一狠心連皮帶肉拔出箭簇,臉色慘白的姑娘殺豬般大叫一聲,差點暈了過去。他眼明手快,把金槍藥嚴嚴實實封了上去,“嘶”地一聲撕了自己內衣一角,把女兵的傷口綁妥。

女兵安安靜靜躺著,“老板娘”又問:

“她是誰?是哪個山頭的?”

“我也不知道。”魏征呐呐言道,“這年月,殺過來,殺過去,管她是哪路神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天亮時分,女兵緩過氣,睜開了眼睛。她象死過了一次,剛從九鼻閻羅門下走了出來,用未傷的胳膊努力支撐起上半截身子,漂亮的眸子滴溜溜轉了一圈,茫然地望望三個陌生人,又瞅瞅廟堂裏的灰燼、破敗的神龕,恍然若失地道:

“是你們救了我?”

“老板娘”瞅著這個比她大不過四五歲的漂亮女兵,猩猩惜猩猩地撫著姑娘篷亂美麗的青絲,靄然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你們跟誰打仗?”

“我叫裴如鳳,是平陽昭公主麾下的娘子軍,給公主當過文書、貼身護衛……”

“平陽昭公主是誰?”草頭王竇建德的王妃,當然不會知道隴右貴族軍事集團出身的唐皇膝下最受寵愛的平陽公主李昭了。魏征畢竟“老成”,他微微有點吃驚。在長安曾聽人說:當年李淵在晉陽舉兵叛隋,他兩個成年的兒子李建成、李世民領兩路兵馬,沿汾水南下,討伐劉武周、薛仁果父子,在逼近長安的關鍵時刻,李淵女兒平陽昭公主在家鄉莊園散盡家財,招兵買馬,集合起一支七八萬人的隊伍。公主親率精兵萬餘,與李世民會於渭北,置幕府,最後攻下長安京城,營中號曰“娘子軍”。魏征見救下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唐皇平陽昭公主的娘子軍,喜憂參半地向另兩位眉目示意。

裴如鳳是個大膽活潑的女兵,她接過“夥計”遞給她的水囊、幹饃,又喝又嚼,打量著麵貌不凡的男人,嘻笑著問:

“你們是幹什麼的?該不是敗兵散勇吧!”

“你看我們像嗎?”魏征以退為進地說,“男的男,女的女,老的老,小的小,手無束雞之力,能打仗嗎?”

“是不像。”裴如鳳笑得更加開心。

“我們是做生意的,從唐軍剛收獲的武陟而來,要去長安做絲綢生意。”老板、老板娘都不說話,就憑夥計胡侃,“那位是朱老板,這是老板娘,我是夥計,你管叫‘夥計’就行。裴姑娘,昨晚你們追擊的是哪個山頭的流寇,還是正規之敵?”

“屁,不過是去年秦王擊敗的劉武周殘部,逃進太行山,北聯突厥可汗興風作亂。太子受命追剿,公主與太子最為親密,遂發五百娘子軍與太子親兵合圍賊酋罷了。”

“唔……草民不諳軍情。”魏征佯裝答應一聲,催著眾人用過早膳:涼水咽饃就死馬肉,便趕著牽馬備鞍上路。“娘子軍”裴如鳳右胳膊不能著力,魏征抱她上馬。

這位平陽公主的女兵,對“夥計”魏征有了幾分好感。一路上並轡徐行,說說笑笑,表麵上十分投契,骨子裏卻疑竇叢生,陰一句陽一句企圖摸清這三個“生意人”的真正底細:

“夥計,你們老板娘好年輕,好漂亮哇!”

“是個大美人。”

“她怎麼嫁了那麼個肉囊囊的糟老頭?”女兵回頭瞅一眼裴矩,又瞄一眼曹思燕,“換了我,那老頭最有錢,官最大,也不會嫁他。看他嘴巴上沒根毛,倒象個宦官,跟這樣的男人有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