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和武士彠,皆是父皇李淵老友。裴寂當年任隋晉陽宮副監,以晉陽宮米九百萬斛、雜彩五萬段、鎧甲四十萬首支援晉陽起兵。武士彠世代經商,家資豪富,父皇任隋太原留守時,常羈留其家。起兵時引為大將軍府鎧曹,立國後進封應國公。李建成雖貴為太子,但對這兩位父輩老臣,皆執子侄之禮。
在花廳奉過茶,太子建成寒暄了幾句,忽地想起什麼事地對武士彠親熱地說道:
“武叔,聽說尊夫人又為您新添了貴子?”
“不不不,”武士彠帶幾分商人氣質地回說,“是個沒‘把’的,不值錢的女兒。”
“隋末戰亂年間,民間歌謠唱道,‘生男不如生女好’,這也有幾分理兒。”裴寂搭訕著。
“是呀,裴相說的是。”太子目光遊移地說,“可曾取名?”
“單名一個‘曌’字。”武士彠回答。
“武曌,這名字好,好……”太子李建成心事重重,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剛剛出生的“武曌”小嬰,日後還要做父皇的“才人”,他的母妃,成為他尚未出生的侄兒李治的皇後,成為夷滅“李唐”骨肉顛覆李唐基業的妖後武則天。當然,這些他都無福看到了。他為自己的太子命運而來,是來向裴仆射討教救命之策的。
武士彠是個精明人,見太子心情抑鬱,神色不寧,知道他來找裴寂有要事商量。不便再留,找了個借口告退走了。
武士彠一走,裴寂摒退左右,瞅著太子言道:
“太子,步出東宮,來此寒舍,莫非有什麼事?”
“裴相,”太子急不可耐地說,“你知道秦王天策府的動靜嗎?他又搞了個什麼文學館,正在四處搜羅腐儒朽士……”
“不是腐儒朽士,而是鴻儒奇士。”裴寂站了起來,倚老賣老地在花廳裏踱著方步,帶幾分不敬的口吻說,“秦王世民從各麵發展自己的私人勢力,他所招羅的將佐文士,皆有一個特點:就是都能為他盡死效力,聽他一人指揮。所以,秦王的教命能夠不折不扣地迅速貫徹,而太子您呢,能人賢士都離您而去……須知,光憑太子的名位,是很難順利繼承大統,君臨天下的。”
“裴相,我該怎麼辦?”
“學秦王,趕快招攬人才,善待臣下。”
“天下豪傑,盡入秦王轂中,我還去哪裏求才?”
“眼下就有一奇才,”裴寂拈著短須,故作深沉地道,“如金玉掩沒塵砂,無人認識罷了。”
“何人?”
“魏玄成。”
“就是隨瓦崗軍李密投降來過長安的魏征?”
“正是他!”
“他也算奇才?”李建成大不以為然。
“是的,”裴寂停下步來,一臉嚴肅地說,“當年我也曾聽李密懊喪地說,悔不該沒聽軍中文書魏玄成的軍事十策,要不然該投降的不是他李密,而是當今聖上了。當時我以為不過是李密狂言,未曾對姓魏的多加留意。後來魏征自請去山東招安瓦崗舊部,為竇建德所俘,授為起居舍人。竇建德囚來京城,是老夫監斬。那天,竇建德喝過辭世酒,竟仰天長呼:悔不該沒聽魏征之言,否則哪有虎牢失手,讓李世民撿了個便宜,落得如今屍首不全。”
“啊!魏征真有此奇才?”
“曠世奇才!”
“可,可惜他……”李建成立起身來,焦躁不安,“他跟上倒黴的竇建德,還不知是生是死呢。”
“不,他活著。”
“在哪?”
“就在長安!”裴寂道,“我的下人在朱雀大街見到過他,他跟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
“那就好。”太子似乎要改弦易轍,真正求才了,“隻要魏玄成在長安,大海撈針也要把他找到。”
“那你趕快去找吧!”
唐都長安城,由宮城、皇城和外廓城三部份組成。所有城牆均由夯土構築,高大雄偉,十分壯觀。外廓城為一長方形,由東春明門到西金光門,達九點七公裏;南北由明德門到宮城北玄武門,八點六公裏,城區麵積約八十四平方公裏。稍後的詩人李白形容京都,“長安大道橫九天”,一點也不誇張。長安街道、裏坊、市場均東西對稱,排列異常整齊。“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東西十四條大街,南北十一條大街,縱橫交錯,遍種槐、榆、楊柳,春來綠蔭婆娑。全城中軸線朱雀大街,寬達一百五十米,是當時世界上最長最寬的大街。朱雀大街兩廂,各有五十五坊;僅各占兩坊的東、西市場,就有二百二十個行業一萬餘家商號、茶肆、酒館、旅店。真乃“一街輻輳,逐傾兩市,晝夜喧呼,燈火不絕”。要在近百萬人口,還有少數民族和外國商人、傳教士雜居的京都找人,確屬不易。
太子差人滿城尋訪魏征,時間一天天過去,仍杳無音訊。
其實魏征就在李建成的鼻子底下――陰差陽錯,東宮尋訪者舍近求遠,滿街市肆裏坊去找,卻始終沒碰著閑居平陽昭公主府的他罷了。平陽公主交出“三朝宰相”裴矩,父皇並沒為難這位隋末的老官僚,相反卻禮待於他,初封檢校侍中,後官至民部尚書。
平陽公主見父王如此禮待夏王舊屬,也就逐步放鬆了對魏征和曹思燕的監視。把他們從一座荒院遷出,搬到靠近公主起居地一所粉飾一新的院落裏,仍由女親兵裴如鳳照看――不再是看管,而是照料這一男一女的日常生活。斯時,平陽公主李昭身染小恙,附馬爺柴紹遠征西北不在身邊。她知曹思燕當過煬帝、夏王兩代妃子,不光是美色嬌人,一定還有更引人之處。病懨無聊時,她叫裴如鳳陪曹思燕來她寢殿閑聊,打發時光。一來二去,這位昔日王妃,竟深深地打動了粗豪驕傲的大唐公主,像被磁石吸引了一般。
曹思燕是南方人,性格溫柔如水,曾經在秦樓楚館,學會了琴棋書畫,絲竹管弦,唱曲歌舞,加上她的美貌和善解人意。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使平生隻知騎馬射箭,耍刀使槍的平陽昭公主,頻添出幾分細膩和感動。尤其是在她病弱體衰,嬌柔無力的時候,曹美人的一曲清歌,往往使她淚漣漣不能自己:
寂寂青樓大道邊,
紛紛白雪綺窗前。
池上鴛鴦不獨自,
帳中蘇合還空然。
屏風有意障明月,
燈火無情照獨眠。
遼西水凍春應少,
薊北鴻來路幾千。
想君關山及早度,
照妾桃李片時妍。
最堅強的女人,也有脆弱的時候。公主想起夫婿遠在千裏之外,而自己傷痕累累,體弱多病,忍不住摟著思燕嚶嚶啜泣起來。思燕成了公主最知心的朋友和親人。竇建德斬首的消息傳來,曹美人傷痛萬分。平陽昭公主也曾聽夏王押解來京,萬沒想到父皇厚此薄彼,流放鄭王,而斬了竇建德。她百般安慰思燕,以至使自己的病加重了。在她纏綿於世的最後幾個月裏,她把親如姐妹的思燕托付給魏征。她不想讓思燕再入皇宮做什麼皇妃。她知道魏征是個剛直不阿又有才華的男子漢,把姐妹一場的思燕交給他,放得下心。
“魏征,”那天在病炕前,平陽公主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已不久於人世,惟一放心不下的是思燕妹妹。你和思燕非常匹配,待我殯天以後,你就帶著思燕遠走高飛吧……”
“公主,公主……”魏征和赧顏羞色的曹思燕,爭先恐後地說,“您不能這麼想,病一定會好起來的。昨天,聖上不是還派禦醫給您診過病嗎?一定會好……您寬心。”
平陽公主從病炕上探起身子,嬌弱無力地道:
“我知道自己……要不是思燕妹妹還在服,服……”她把“喪”字咽了下去,果斷地道,“你們倆,當著我的麵,把親成了吧!”
“萬萬不可!”曹思燕是對竇建德舊情未斷,“心喪”未了。
“斷斷不行!”魏征做夢也沒想過這事。雖然在戰場,他不顧生死把曹美人救了出來,在逃亡途中生死與共同舟共濟;來到長安又共居一個屋頂下,同桌餐飲,無所不談,相互間非常了解,也有了感情。但這種感情不是情愛,他始終把她當做王妃。雖然夏王斬首,但她畢竟做過他的王妃,是他必須盡忠侍奉的“主子”。何況他已經有了意中人,就是監視過他,後來又瘋狂愛上他的女兵裴如鳳。
魏征字玄成,生於北周靜帝大象二年(580年),出身書香門第,父親魏長賢博學多才,做過隋朝地方官吏,但在魏征年幼時就去世了。由於父親早逝,一下跌入貧困邊緣,他的青少年跟許多鄉村孩子一樣,度日艱難,深知農民的疾苦,不甘沉淪,勤奮好學,酷愛讀書,希望能做番事業。在隋末天下大亂,農民紛紛揭竿起義的時候,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出家當過兩年道士,潛心研讀老子《道德經》。後來朋友元藏寶起兵,請他出山,他這才投入農民起義軍。
魏征已是年近不惑的男人,由於戰亂和高昂的心誌,他一直獨往獨來,孤身一人。他想隻要在長安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就把如鳳接出公主府,有如鳳這樣膽大心細體貼入微的女人做內助,他仍可一展抱負。現在好心的公主,錯點鴛鴦,叫他怎麼能答應呢?
“那好,”公主主要是體諒思燕的心情,緩緩從炕頭一個金匱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魏征說,“我也不逼你們立即成親,婚事就這麼定下了。這是父皇給我的官俸,積集下來五千兩,就算是我給你們日後的婚 禮禮金吧……我,我越來越不濟了……”
公主說到此,已是氣弱如絲。
平陽昭公主的病時好時壞,魏征感念公主一片菩薩心腸,遂隨曹思燕、裴如鳳,日夜侍疾在病榻旁。公主精神稍好卻感無聊時,魏征便給她講述唐、虞;商湯;文、武周公以來的文治武功,四書五經典籍,不時對隋朝三十多年的大興驟亡,發出評論和感慨。魏征的博學多才和真知灼見,使平陽昭公主感到震驚。
有一次,曹思燕毫不經意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