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坐定,長孫王妃吩咐廚役送來午膳,房玄齡一邊吃饃一邊感歎不已地道:
“立嫡以長,禮之正也。然皇帝所以有天下,皆秦王之功;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勢逼,必不相容。如若皇帝有文王之明,太子有泰伯之賢,則禍亂何得生矣!既不能免,主公始欲俟其先發,然後應之,如此,則事與願違,猶為慘也!今日蹀血禁門,除了東宮、齊王之禍,乃社稷之洪福啊!”
“然則――”杜如晦本是梗直豪語之人,他接過房玄齡的話竟也文謅謅地道,“玄武門得手,隻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二魁雖除,其封王餘黨遍布朝野,主公還得早籌良策。”
李世民狼吞虎咽,梗著脖子道:
“吃過飯,無忌、敬德、舅舅和公謹,你們各帶些兵卒,去搜捕東宮、齊府親眷,封了王的子侄,皆坐誅,絕其屬籍。其餘官屬黨羽,有不從者,斬!”說到這裏,他放緩語氣,“玄齡、如晦,你們剛才說的都切中要害。父皇身邊還有一幫子老臣,尚不知怎樣掣肘,如今外有突厥興兵,內有餘黨蠢動,我和玄齡、如晦,得好好坐下來商量商量,收拾這局殘棋,還得有深謀遠慮。”
吃過飯,長孫無忌、尉遲敬德、高士廉和張公謹,受命各自領兵走了。李世民和房玄齡、杜如晦,來到書房剛坐下議事,太極殿太監前來傳旨,皇帝在兩儀殿召見秦王。
李世民僅帶兩名親兵,騎馬來到兩儀殿。坐在馬背上他內心翻江倒海,像碰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親手射殺了長兄,指使部將殺死老四,還讓其割下兩首級……這比曹魏兄弟的爭鬥還慘烈啊!有何麵貌再去見父皇、母後?
直到在兩儀殿前下馬,由太監引入後殿,李世民都處於這種深深的自責,悔悟的情緒中。
李淵臉色蒼白,歪在軟榻上,一邊站著皇妃,另一邊站著裴寂。見身著袍甲的二兒走了進來,袍上還濺滿了血水,心想那是不是老大老四的血呢?胸膛裏刀剌一般,咕噥一句:
“世民來了……賜坐。”
太監搬來了軟墩。
李世民“叭”地一聲跪伏下去,不敢抬頭看他的父皇、母妃,慟哭失聲地大喊:
“父皇,不是兒子要殺大哥、四弟呀……是他們,他們先動手……我是萬不得已啊!大哥養了二千多長林軍,四弟府兵也上千,我隻幾百人……在玄武門,他們數千人攻打……我的部將為救我,才,才……射殺了……他們……”
皇妃嚶嚶啜泣,哭出聲來。
李淵拭拭淚水,振作起來,用撫慰的口吻說道:
“秦王,起來吧!父皇不責怪你。隻因朕沒有及早安排――其實今兒個跟裴監,”他望一眼裴寂,“還有蕭瑀、陳叔達在海子泛舟,還在議你們兄弟間的事呢。都是建成、元吉咎由自取……事已至此,你就是太子了,朝廷還有多少事得你去料理,起來吧……”
“父親――”李世民用額頭磕地,磕得鮮血淋漓,爾後膝行上前撲到皇帝身邊,抱住父皇,吮著胸乳,哭得力竭聲嘶。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大男人,哭得如此傷心,皇妃見了,雖不是自己的親生,也不覺放聲大哭,把世民拉了起來,摟抱著哭在一起。
兩儀殿在演出傷心一幕的同時,東宮和齊府,卻在上演大加殺伐的悲劇。過去太子、齊王對秦府將領的壓製,貶斥,甚至暗殺,這種日積月累的憤怒和冤結,現在像壓抑的火山熔岩一般暴發出來。全都發泄在李建成、李元吉的妻室兒女身上。
仇殺已經失控。太子建成封了王的兒子安陸王承道、河東王承德、武安王承訓、汝南王承明、巨鹿王承義……乃至太子妃剛生下來皇帝還來不及賜名的嬰兒,也跟母妃一道被長矛挑死。太子所有妃嬪,親眷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偌大的東宮,上千人,除了逃逸的,凡是抓到的大都被殺。最後,眾將要殺抓到的東宮幕僚、府屬數百人時,魯莽的尉遲敬德卻跳了出來攔阻道:
“罪在二凶,既已伏誅,如果再牽連支黨,恐非求安之策。東宮官屬為皇帝所封,人各為主,隻要不是狼狽為奸,助紂為虐,就在可赦之列,不應追究!”
由於尉遲敬德固爭力阻,東宮官屬留下了不少人。
齊王府就沒有這麼幸運。李元吉封王的兒子梁郡王承業、漁洋王承鸞、普安王承獎、江夏王承裕、義陽王承度,以及他未封王的幼子、女兒,妻妾,親屬,一個不留坐誅,絕籍。就是齊府幕僚、屬官,腿短來不及開溜的,也都全部遇難。
後來李世民把從齊府抄家所得金銀器帛,賞給了“玄武門之變”中戰功卓絕的尉遲敬德。
六月四日那天,東宮洗馬魏征,仿佛有某種預感,他沒有去東宮入值,而是呆在平陽昭公主賞給他的月華樓家裏。在這之前,他曾勸太子建成早早除掉秦王世民,他出謀獻策說:
“如若齊王盡得秦王驍將,擁數萬之眾,出征時,太子邀秦王為齊王餞行於昆明池。隻須埋伏數名壯士,立斬秦王於帳下,奏雲暴卒,皇上宜無不信?再使臣工進說,令授太子國事。敬德等秦王驍將,既入轂中,宜悉坑之,可絕後患。”
當時太子並未吭聲,未置可否。魏征一心想扶太子登基,一展自己雄才大略。他也曾懷疑太子建成是否能當大任,對他的優柔寡斷有過失望。這天呆在月華樓家裏,五心不定,十分煩躁。昨晚離開喜氣洋洋的東宮,曾夜觀天象,見太白經天,當時心裏大驚:“太白見秦分,秦王當有天下。”這也是他羈留家中的原因。
他知道今天上午皇帝要召見太子、齊王和秦王。吃過早飯,憂心忡忡地站在月華樓的望台上,眺望著東北方延伸到龍首原下飛簷重閣,疊疊升高的皇宮,思考著皇室愈演愈烈的這場國儲爭鬥。不經意間,他名義上的夫人曹思燕走了過來,笑問:
“官人,你在看什麼呢?”
“我在眺望遠方,”魏征指點著道,“思燕,你看那一片,本是一代聖君隋文帝所建的隋皇宮,現在成了唐皇的太極宮。你比我年輕,你見識的比我還多。”他是非常尊重曹美人的,“可惜你沒在這宮殿裏見過文帝的昌明盛世……煬帝把這一切毀了。他遷都洛陽,耗損民力,最後惡死江都,落得個無葬身之地……”
“你還說他幹什麼?”曹思燕朝魏征靠了上來,將一頭飛鳥式青絲依偎在他胸脯上,噘著嘴道,“荒淫昏君,本來就不該坐天下!”
“哦,你看現在誰該坐天下?”
“秦王嘛。”
“你是說秦王李世民?”魏征不覺一怔。
“是呀!”
“皇帝李淵已經立李建成為太子,太子不得天下,你為什麼反而認為秦王要得天下呢?”從昨晚得到天象預兆開始,魏洗馬一直想不通的就是這個問題。
“我也說不清楚,”曹思燕嫣然一笑,頓了頓,脹紅著臉道,“在夏王那兒,聽那些農民義軍領袖常說:他們不怕李淵,更不畏什麼太子齊王,惟一叫他們放心不下的是那個李世民。說他文韜武略,有經天緯地之才,李唐天下實際上是李世民的天下……果不其然,虎牢一戰,竇建德十萬大軍,竟輸在他三千鐵騎之下!”
“啊!當局者迷,當局者迷……”魏征連連拍著自己的後腦勺,喟然長歎道,“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這點呢?大概平陽昭公主也沒有想到這點,錯把我推薦給了太子建成……”
“你現在去投秦王也還來得及呀!”
“晚了,”魏征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憂心忡忡地道,“我看今天就要出事,就在今天……”
“今天要出事――”曹思燕轉過身,瞅著魏征不祥的臉色,連珠炮似地問,“要出什麼事?不會連累你吧!”
魏征沒有吱聲。他知道太子、齊王和秦王李世民的爭鬥,已經到了火燒眉睫的時候:明天齊王就要率兵出征,如果今天在皇帝那兒爭到了秦府幾員驍將,斷了李世民的臂膀,明天昆明池餞行,太子就很可能用他的計謀結果了李世民。可是,正於思燕所說,具有經天緯地雄才大略的李世民,他會乖乖等到明天束手就戮嗎?如果他比李建成、李元吉更聰明,就決不會等過今天――他如果不是太子而是李世民的智囊,也不會讓他等過今天……啊,皇帝今天破例召見鬥紅了眼的三兄弟,凶多吉少,總會有什麼事要發生。
魏征目視遠方,視而不見地想著。倏地,在龍首原下皇宮的一片樹林裏,騰地驚飛起一群黑色的烏鴉、鵲鳥;鳥群在玄武門上空盤旋幾圈後,朝龍首原山上飛去。是心靈感應,還是虛幻的想象,似乎聽到從那裏隱隱傳來刀槍碰擊聲,喊殺聲……
一切都晚了。就在月華樓女主人擺開飯桌,準備開午飯時,從東宮逃出來的太子千牛李誌安,單人獨騎慌不擇路竄進了洗馬爺府。他躍下馬奔進門廳,一邊脫下官袍一邊對魏征道:
“魏大人,一切都完了!太子、齊王在玄武門被秦王射殺,秦王兵馬就要抄斬東宮了。”他轉對二位夫人,“大嫂,快給我找一身魏大人的便服,越破舊越好。”
裴如鳳急忙轉進內室,找出一套魏征的單袍便服,李誌安胡亂穿在身上,就要出門上馬。魏征一把拉住他問:
“李大人,你孤身一人,去哪?”
“山東磁州老家。”李誌安回頭關切地說,“魏大人,你也得帶著嫂夫人遠走高飛啊!沒地方去,來磁州,天高皇帝遠嘛……”
李誌安已經來到院子裏,竄上馬背。魏征拿了幾十兩銀子,追了出來塞給李誌安道:
“匆促間一定沒帶銀兩,姑且備不時之需吧!”
李誌安也不客氣,接過銀子塞進馬搭褳,馬鞭一抽,大聲道:
“魏大人、嫂夫人,收拾一下快走……!”
魏征和裴如鳳、曹思燕回到餐桌旁,都呆呆地坐著,既不端碗又不拿筷子。裴如鳳毫無思想準備地道:
“這是怎麼回事,太子、齊王怎麼說殺就殺了?”
魏征悶不吱聲。曹思燕知道他在考慮生死悠關的大事,是走是留得慎之又慎,便安慰如鳳說:
“皇宮裏的事,說變就變,誰能算得準?”
“玄成――”裴如鳳雖然年紀比曹思燕隻大幾歲,卻是“娘子軍”風風火火的脾性,自從與魏征有了床第之歡,便直呼其名,“你是東宮洗馬,如今太子被殺,能不牽連你嗎?”
魏征還是埋著頭,一言不語。
“你說呢?”曹思燕搭訕一句。
“聽昭公主說過,”裴如鳳有些擔心起來,“秦王是他們兄弟姊妹裏麵最凶狠的一個。他既殺了親兄弟太子、齊王,就肯定要把東宮、齊府所有親眷官屬斬盡殺絕,不留後患。”
“那我們怎麼辦?”曹思燕也緊張起來。
“腳底抹桐油――走!”
“現在還能走脫?隻怕城門早被秦王兵馬封了!”
“忘了本小姐是當年的‘娘子軍’?”裴如鳳拿起筷子,像舞弄刀槍那麼擺弄著,“關雲長單騎護二主,我裴如鳳也能單騎保護一文弱書生、一絕代美人,殺開一條血路,衝出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