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生死間洗馬驚人語 恩怨了豪器容敵才(1 / 3)

自從昨天老二來呈過密奏,李淵一晚都沒睡好。太子建成不爭氣他是知道的,貪戀酒色,迂闊混沌,根本沒有老二世民的雄才大略,經國之才。他曾有過廢立之想,至今下不了決心,正是因為手握重兵的三兄弟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讓誰。老四雖嫩,但從他最近“奪人愛將”的奏章來看,野心大過老大,甚至超過老二。故他不敢再提“廢立”之事,怕引發兄弟間一場無法控製的廝殺。

今天用過早膳,李淵傳旨將他最親信的左右仆射、重臣裴寂、蕭瑀和陳叔達召來,君臣四人一同來到大海子,登舟泛海。他想在三個兒子到來之前,跟這幾位心腹臣工好好商量一番。因為這是關係三個舉足輕重的皇子,爭奪皇位繼承權引發的爭端,此事一旦泄漏出去,將在朝野引發軒然大波,弄得不可收拾。

李淵選擇在煙波浩渺的海子泛舟,這是最安全保險的了。

太極宮內有四海,這是最大的一處。周邊十餘裏,水麵開闊,海波無際。四周岸柳如雲,宮闕林立。泛舟其間,雲影波光,水天一色,如入無人勝境。

在龍舟上,在心腹重臣間,李淵什麼話都可以說:

“咳,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裴監,不知你的兒女如何,我這老大、老二、老四,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老大推舉老四掛帥出征,老四得寸進尺,要把老二全部愛將挖走。老二戰功赫赫,他能受這個窩囊氣嗎?他一個密奏,把老大、老四一巴掌全打了。又是什麼‘淫亂後宮’啦,兩兄弟合起來要謀殺他啦……”

“這是老生常談,”裴寂淡淡地說,“聖上不必放在心上,還是出征突厥要緊。齊王要幾員將領,秦王不必多疑。這天下是皇上的,也是太子的,太子當然以大局為重,支持老四出征羅!”

“裴相所言非也!”蕭瑀針鋒相對地道,“往常每次出征,都是秦王為主帥,齊王為副帥。秦王有勇有謀,前幾次征服突厥,都有賴秦王的軍事謀略。他三千鐵騎,可擋十萬頡利可汗大軍。此次太子有意推舉齊王而冷落秦王,於朝廷,於國家都欠妥當啊。”

陳叔達接過蕭瑀的話頭說道:

“太子、齊王嫉妒秦王,陰行譖毀,這很不利朝廷的穩固啊!應當掛帥的不讓其掛帥,還要褫奪其愛將、兵權,換了誰都會不服氣。何況太子、齊王也確少檢點,朝野不是沒有非議呀!”

“哦,”李淵側頭盯著陳叔達,“你都聽到些什麼?”

“太子除了太子妃,已經養了不少嬪妃。”陳叔達是有名的直性子脾氣,他嘴無遮攔地說,“可是,聽說聖上的愛妃張婕妤,老往太子東宮跑。上次秦王把曲江池旁的地賞給了戰功卓絕的淮安王李神通,張婕妤為她父親爭那塊地,太子還為她打抱不平……”

“這不能怪太子,”李淵臉紅臉赤地辨解道,“朕有詔令給張妃,淮安王說他有秦王教令在先……”

“哈哈,這叫清官難斷家務事了。”裴寂覺得在這些陳芝麻爛豆子上爭論,沒意思,打個哈哈支開。

……

這樣的商議是不會有結果的,李淵有自己的主見,他要維持太子建成現有位置;三個大臣一個站在太子一邊,另兩個維護秦王,還是半斤對八兩。泛舟無非消磨了一個多時辰,眼看太陽升起在太極殿穹頂,估摸著三個兒子進宮了,皇帝吩咐水手靠岸。

龍舟在柳浪榭碼頭靠了過去,就見跨一匹野馬似的將領,頻頻著鞭,烈馬穿楊過柳飛來,後麵還有十來匹坐騎。宮幃禁地如此放肆馳騁,是見所未見的,李淵一臉不悅地踏上岸,後麵三個大臣立即衝到前麵,保護皇上不至受驚。馬背上坐著一身戎裝,擐甲持矛的尉遲敬德,岸上的宮廷侍衛不知來者何人,何為,一齊圍了過來。尉遲敬德把長矛一挑一擋,侍衛紛紛後退。

李淵定睛一看,騎在馬上的是曾被他賜死的秦府驍將尉遲敬德,心裏一沉,知道已經出事,便威嚴地喊了一句:

“不得無禮!”

也不知他是叫尉遲敬德“不得無禮”,還是叫侍衛“不得無禮”。雙方僵持了一下,尉遲敬德見後續兄弟趕來了,他一剪腿飛身下馬,向皇帝微微一躬身,朗聲道:

“秦王令末將前來為聖上護駕,皇帝聖安!”

“護駕?”李淵知道三個兒子動手了,但還沒把問題想得那麼嚴重,白了尉遲敬德一眼道,“朕好好的,正和三位愛卿泛舟,誰叫你這個黑雷公來護什麼駕?”

尉遲敬德對皇帝本無好感,仗著太子、齊王已除,大唐江山遲早是秦王李世民的,他大不敬地回道:

“萬歲,秦王要末將前來稟報: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合謀造反,妄圖弑父篡位,屠殺兄弟,已將二逆賊在玄武門處死!”

李淵目瞪口呆,大喊:

“你說什麼?”

“太子、齊王已經處死,梟首示眾!”

“啊――老天……”李淵身子往後一仰,差點暈倒在地。裴寂、蕭瑀和陳叔達撲了上去,七手八腳攙住皇帝。這時,殿內太監、宮女聞訊一齊奔了過來。力大無窮的尉遲敬德扒開眾人,攔腰抱起皇帝,大步流星來到太極殿內。將李淵擱到內殿軟榻上,裴寂急傳太醫,太醫號了脈,沒事,僅僅受了點驚嚇。不到半個時辰,李淵蘇醒過來了。長長歎了一口氣,在軟榻上坐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這樣……”他目光環顧左右,一片茫然。

尉遲敬德不知秦府的戰鬥怎樣,突然靈機一動,請旨道: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請皇帝降旨,解除東宮、齊府武裝,避免再無必要的傷亡!”

李淵惡狠狠地瞪著尉遲敬德,大吼一聲:

“滾――給朕滾出去!”

尉遲敬德塌嘴一笑,退到殿外,他指揮跟來的十員部將,在殿外站崗。皇宮禁地的太極殿,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怪現象:大內侍衛和秦府“雜牌軍”同時站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互不相識,互不賣賬;有時望呆了,又尷尬地一笑。

太極殿內,皇帝和裴寂、蕭瑀、陳叔達和黃門侍郎裴矩,在緊急磋商。當過煬帝、夏王、鄭王“三朝宰相”的裴矩,見多識廣。他一聽秦王殺了太子、齊王,便知道大勢已去,大事已定。他揣摸著皇帝的心情勸慰地說道:

“皇上,縱觀前代,皇子兄弟鬩於牆,屢見不鮮。事已至此,不好責怪誰,隻能采取補救措施了。”

蕭瑀也進言道:

“建成、元吉本不預義謀,又無功於天下,嫉秦王功高望重,共為奸謀。今秦王已討而誅之,秦王功蓋寰宇,率土歸心,陛下若處以元良委以太子,委之國事,無複事矣!”

陳叔達亦與蕭瑀一唱一和。一直站在太子建成一邊的裴寂,仿佛感到自己的末日到了,就是對他親密過盛的皇帝李淵也難保他一命。他陰沉著臉,正為自己的末日悲愁,心內如焚,哪還有心思為聖上排解當前尷尬局麵,出謀劃策呢?

李淵看了沉默不語的裴寂一眼,隻得同意蕭瑀、陳叔達和黃門侍郎裴矩的意見,當即寫了“手敕”,命令所有軍隊聽秦王處置。接著又專為東宮、齊府嬪妃僚屬擬了一道“聖旨”,並派黃門侍郎裴矩持皇帝“手敕”“聖旨”,到東宮、齊府曉諭諸將士。

尉遲敬德護送著裴侍郎,並沒去東宮,也未去齊府,卻先來到秦王府。那裏,東宮、齊府將士,見到太子、齊王首級,並未放下武器。他們的主人死了,知道秦王當年對付敗軍之將竇建德、劉黑闥的殘酷鎮壓手段,他們左右是一死,何不掙個魚死網破,一把火燒了承乾殿?燒死秦府一家老小,多找幾個墊背的?

李世民隻有幾百人,經過玄武門一番苦戰,人困馬乏,與絕路“找死”的東宮、齊府鐵杆相比,不是對手。敵我雙方僵持已有一個多時辰了,現在成了三撥:在承乾殿城樓上喊話的房玄齡;把秦府圍個水泄不通的東宮、齊府兵馬;李世民的兵將。敵人已把柴草木料等易燃物堆放在承乾殿四周,太子死黨副護軍薛萬徹,舉著火把幾欲縱火;承乾殿裏的王妃、宮女,老老少少,一齊來到城樓上,望著宮牆下的柴薪火炬號啕大哭;李世民心如刀絞。

這時,尉遲敬德護送黃門侍郎裴矩趕來了,裴矩來不及下馬,便倚在馬背上高聲宣旨道:

“聖旨到――”

承乾殿裏裏外外所有的人――不管是秦府,還是東宮、齊府的所有兵將,開始一愣,接著都乖乖地跪伏於地。城樓上的房玄齡、杜如晦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跪在城樓上。

“皇帝手敕:”裴矩雖老,但嗓音宏亮鏗鏘,“命東宮、齊府所有將領部卒,悉由秦王世民統轄,違令者斬!”

“皇帝萬歲!萬歲……”

先是由城樓上火中遇救的秦府僚屬宮人中,騰起一片歡呼聲。接著是跪在地上的秦府將士,山呼海應;最後連東宮、齊府部卒,也都不得不跟著高呼:

“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子死黨副護軍薛萬徹,車轉頭看看前後左右跪著的東宮、齊府士卒,一個個驚恐萬狀,磕頭如搗蒜,知道大勢已去。他痙攣的臉猛烈地抽搐著,對左右親兵低吼一句:

“撤――”

他驀地一躍而起,躍上馬背,揚長而去,後麵跟去的有數十上百騎;零星散去的又有數十騎,其餘放下了武器,仍跪在那兒聽候發落。李世民抖抖膝蓋上的塵土,站了起來,大步來到裴矩跟前。裴矩下馬與秦王見過禮,把皇帝“手敕”遞與世民。

李世民接過手敕,扶住裴矩,激動地道:

“老侍郎,您是雪中送炭,解了秦府燃眉之急啊!”

“秦王有此猛將,”黃門侍郎回顧尉遲敬德,由衷地讚歎說,“威武不能屈,利祿不能移,皇帝如此迅速下‘手敕’,都因敬德不溫不火演了一曲‘逼宮戲’哪!”

尉遲敬德傻笑道:

“裴大人過獎了!”

長孫王妃走上前來,對裴矩和尉遲敬德說:

“裴大人、敬德,多虧二位趕來,危局初定。秦王你快陪裴大人進敝府歇歇腳吧。”

“不了,”裴矩從袖筒裏掏出另一軸“聖旨”,揚揚道,“微臣還要去東宮,齊府宣旨。”

“裴侍郎,辛苦了!”李世民環顧左右,指著天策府司馬宇文士及和長史唐儉道,“司馬、唐長史,你們盡率秦府騎隊,護送裴大人去東宮、齊府宣旨。消息傳出,宮內宮外,定不安靖。你們要保護好裴侍郎安全,有違聖命者、繼續頑抗者、聚眾鬧事者,斬!”

宇文士及和唐儉領命而去。

尉遲敬德和十名親兵,早把東宮、齊府繳械的武器收攏,將投降的數百人集中到王府一個空院落裏了。承乾殿裏的房玄齡、杜如晦率府役移開門洞裏的重物,打開宮門,裏外會師。經過半天生死憂懼,竟成就了秦王世民一世偉業,他的府屬、幕僚未經大的流血,家人現在也轉危為安。李世民、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等走進大殿,與房玄齡、杜如晦見麵,恍有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