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立政殿皇後立模楷 西內苑皇帝吃蝗蟲(1 / 3)

長孫皇後居太極宮立政殿,與皇帝李世民日常起居的弘文殿相距不遠,都在東海子湖邊,有一條岸柳夾道,青方磚鋪地的林蔭道相連。李世民對長孫皇後一往情深,經常幸臨立政殿。更深夜靜,在弘文殿處理完政務,由一名老太監在前麵用宮燈引路,李世民喜歡步行走過不遠的湖邊,來到皇後的寢殿。

立政殿是一座隋文帝時代的老房子,殿宇廣闊,有十幾間房舍,因年久失修,廊柱上的雕花髹漆有的都剝落了。皇後搬進來時,內侍省打算作一次徹底翻修,長孫皇後阻止說:

“現在新朝伊始,庫盈不實,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用不著全麵整修,隻要把殿頂的破瓦換掉,能遮風擋雨就行了。寢宮、起居室油漆裝飾一下也就行了。”

如此下來,皇後的寢殿在三宮六院中,是最樸實無華的。除了原來留下的寶鼎、香爐,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擺設的珍寶古董玩物。牆壁上掛的是皇上的禦筆詩詞、格言,是長孫皇後自己作的書畫。皇後生活非常節儉,粗茶淡飯,從府庫所取之物,足夠用就行了。

長孫皇後生育了五個兒子:長子李承乾、四子李泰、五子李治、六子李愔、十一子李囂。楊妃生李恪、李福,陰妃生李佑,燕妃生李貞,韋妃生李慎,後宮還生有李寬、李惲、李簡、李明等。皇後對待妃嬪和妃嬪所生子女,一視同仁,如同己出。皇帝有個女兒叫豫章公主,不幸早年喪母,由長孫皇後撫養。皇後對她的慈愛甚至超過對自己親生的孩子。太子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多次向長孫皇後說東宮器用缺少,希望向皇上奏請能多給一點。長孫皇後沒有采納遂安夫人的意見,她想了想耐心解釋說:

“身為太子,應當憂慮的是德不立而名不揚,怎麼能總想著器物夠不夠呢?器物能將就就行了。”

有如此慈愛而寬宏大度的好國母,所以後宮妃嬪融融樂樂,相安無事。李世民對長孫皇後也就倍加尊重。

“親蠶”這天回到後宮,已是深夜,跟隨皇後去農村的兩名宮女都累趴了,打著嗬欠,連眼睛都睜不開。皇後憐愛地對她們說:

“夜深了,你們去睡吧,這裏沒事了。”

秀蘭、翠薇揉揉眼睛,爭先恐後地道:

“可是,皇帝還沒來呀!”

“皇後沒睡,奴婢怎麼好先睡?”

長孫皇後起身,催著宮女道:

“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你們睡去吧。萬一皇上來了,有啥事,再叫醒你們行了。”

說著,長孫皇後朝殿門外走去。來到丹墀上,月光如水,海子上銀波鱗鱗。她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她也的確疲憊了,一天的采桑喂蠶,累得她腰酸腿脹。但她內心分外歡喜,深居宮幃,能到終南山那樣的農村走走,看看,接觸一下子民百姓,這本身就是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何況還能看看農家的起居生活,聽聽他們的肺腑之言。農民的日子過得還很清苦,去年旱蝗,糧食欠收,如今把希望寄托在蠶寶寶上,希望有個好年景,蠶絲能賣個好價錢,添補家用。想到這些,她仿佛有一肚子話要向皇帝說。

一盞忽明忽暗的宮燈,沿海子邊的林蔭道,飄飄拂拂地晃過來了。隔著老遠,就聽見李世民的聲音:

“皇後,你還沒睡?”

“皇帝不是也沒睡嗎?”長孫皇後快樂地迎了上去。

而立之年的李世民精力充沛,他揮手讓大太監汪雲提著宮燈循原路回去,隻留下張順等幾名侍衛在外入值。

走到跟前,他一手摟著皇後邊走邊道:

“你們今天出城,玩得還高興?”

“什麼玩得高興!”長孫氏噘嘴一笑,“我們是去采桑喂蠶,親近農人,聽聽他們的疾苦。”

“好啊,好啊!朕最近白天為朝務忙得一塌糊塗,晚上在弘文殿跟十八學士檢討曆朝得失,商榷政事,一論就弄到深更半夜了。”李世民興致勃勃地說,“弘文殿最近聚集了四部書二十餘萬卷,置弘文館於殿側。除了原來的房玄齡、杜如晦、還精選了天下文學之士虞世南、歐陽詢、褚亮、褚遂良父子、姚思廉、蔡允恭、蕭德言等人,更日宿值。朕聽朝之隙,引入內殿,講論前言往行,受益非淺……”

“皇帝是個大忙人嘛!”走進大殿寢宮,皇後扶李世民在龍床上坐下,提著一桶溫熱水,親自為他褪靴脫襪,服侍泡腳,一邊嘴裏說個不停,“最忙,也得去鄉下走走,看看。子民百姓還很苦啊!關內、京畿去年又是旱,又是蝗災。百姓吃糠咽菜,在回來的路上,我們還看到長安郊外,有插草標賣孩子度荒的……”

長孫皇後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李世民驚得一蹦跳起來,一雙赤腳踩在磚地上,詰問道:

“真有其事?”他也知道去年關內、京畿旱蝗相繼,糧食歉收;也批閱過府縣呈請賑災的奏表,沒想到問題有這麼嚴重。

於是長孫皇後把在農村的所見所聞,在劉老漢家吃野菜糠粥,在城郊遇到賣兒鬻女的慘象一一說來。

拱辰司響過了頭遭更鼓,已是子夜時分。皇帝、皇後躺在龍床上全無睡意,眼睛望著殿頂的藻井,還在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貞觀伊始,怎樣勤政愛民,救災賑難之事。

第二天,皇帝李世民在顯德殿朝會群臣。他心情深重地道:

“昨天,皇後領各大臣夫人、宮內命婦,到終南山下‘親蠶’,所見所聞令人痛心疾首。回來後大概跟你們說過了,她們嚐過百姓豬狗不如的食物,你們還沒嚐過那種滋味。據各地奏報,賣兒鬻女度荒的慘景已非少見;饑荒起盜心,各地盜賊群起,百姓更是雪上加霜;還有一些貪官汙吏趁火打劫,屯積糧食,魚肉百姓――”說到此,李世民拍案而起,“涼州都督、長樂王李幼良就是個這樣的這家夥,他左右聚集百餘人,皆無賴子弟,專事敲詐勒索,侵暴百姓!就是長安城裏,也有這樣的害群之馬,有的還是高官貴戚……房玄齡、杜如晦,命你們查實上報。朝廷官員裁冗,節省開支拿去賑災。朕決定拿出禦府金帛,為賣了兒女的父母贖回親生骨肉。至於涼州之事,命中書令宇文士及速馳涼州,取代李幼良,按察查實,該捕即捕,該殺即殺,縱是宗室子弟長樂王,也決不寬宥!”

李世民此番話,殺氣騰騰,令朝堂下群臣股栗,噤若寒蟬。待了好一會,房玄齡出班奏曰:

“唐初,士大夫以亂離之苦,不樂仕進,以至州縣官員不充,缺額為數不少。省符下諸州差人赴選,集者已有七千餘人,擬由吏部召集京師詮敘;聖上口諭京官裁冗,是否裁汰一些人充實州縣,與從下麵遴選同時進行,請聖上明示。”

“官在得人,不在員多。”李世民胸有成竹地道,“京城現有文武職官一千三百多人,欽命房玄齡合省撤司,留文武官員總六百四十員,裁汰的一半以上,擇優下實州縣;關中米貴,吏部遴選下官之事,可就食東都洛陽,嚴於選才,不湊人數。”

“皇帝聖明。”房玄齡躬身欲退。李世民接著說:

“房玄齡,代朕擬旨:因關內旱蝗肆虐,饑民多賣子以接衣食,詔出禦府金帛為贖之,以歸其父母。詔天下大赦,若使年穀豐稔,天下乂安,移災朕身,以存萬民,是所願也,甘心無吝。”

大殿上眾臣嘩然,房玄齡唯唯不敢接旨。冷場了好一會兒,杜如晦突然出班稟道:

“孫伏伽曾諫皇上好騎射,言天子居則九門,行則警蹕,非欲苟自尊嚴,乃為社稷生民之計也。陛下好騎射以娛悅近臣,此乃少年為諸王時所為,非今日天子之可做。聖上心悅誠服,乃擢伏伽為諫議大夫。”杜如晦繞了個大彎子諫道,“今天子竟出如許之言,‘若使年穀豐稔,天下乂安,移災朕身,以存萬民,是所願也’,微臣以為,聖上此言比騎射更為不妥!怎能‘移災朕身’,那還要百官何用?”

“此一事,彼一事,扯到騎射上去幹什麼?”皇帝不耐煩地揮一下手,“房玄齡,按朕口諭擬詔明示天下。還有奏沒有?”

“有!”一個身高體壯有部絡胡子像胡人的老將,大大咧咧走了出來,聲如宏鍾地說,“皇帝說饑寒起盜心,盜賊四起,群臣也曾議論過止盜之事,認為盜賊泛濫必須用重典!”

此人便是太上皇的嶽丈、張婕妤的父親,能開百五十斤鐵弓的右屯衛大將軍、虢國公張士貴。李世民瞧他一眼,既不敢得罪這位“老老嶽丈”,又因張婕妤“厭物及鳥”,對他沒有好感。

“張老將軍此言差矣!”李世民哂笑道,“民之所以為盜,一為天災,二為人禍,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交逼,不暇顧及廉恥。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他走下龍椅,來到群臣中,意猶未盡地邊走邊道,“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大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啊。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欲也!你們能否體察朕此番殷殷之意?”

君臣叩首齊呼:

“聖上英明,臣等牢記。”

李世民回到龍座上,環顧左右,忽又想起了什麼事,大聲喊:

“長孫無忌!”

“下臣在。”長孫無忌出列。

“命你與學士、法官等議定更改律令,寬絞刑五十條為斷右趾。肉刑已廢久矣,就是斷趾仍嫌其慘,有的可改為流役三千裏,居作三年以觀其效。你們去詳細審察,修定禦批!”

“遵旨。”長孫無忌躬身歸列。

皇帝似乎無話可說了,再一次立了起來。顯德殿大太監汪雲心領神會,將拂帚一舉,唱諾道:

“有事奏本,無事退――朝……”

大太監汪雲的“退朝”二字剛出口,猛聽得群臣中又冒出一個粗大豁亮的聲音:

“臣――有本要奏!”

眾人為之一愣,隻見秘書監參知政事魏征,一臉凜然之氣邁步出列。他一直忍耐著,但忍無可忍了,對著站立的皇帝一跪,把一份奏折舉齊頭額,一邊叩首一邊憤憤然高聲說道:

“臣要舉報近在天子眼皮底下的一巨貪,他趁京師四周饑民熬熬待哺,屯積糧食,高價出售,從中漁利;甚至動用兵卒,為其偷運糧食出城,他還收受饋贈絹綢……”

眾臣為之愕然,李世民眉頭一擰,詰問道:

“舉報可證據?”

“有,都附在奏章上麵。”

“此人是誰?”李世民喝問。

魏征朝大臣隊列裏昂頭故作鎮定的張士貴狠狠瞅了一眼,朗聲奏道:“乃右屯衛大將軍、虢國公張士貴。”

“張士貴?”李世民掩飾住內心的震怒道,“把奏折遞上來!”

大太監汪雲從魏征手上拿過奏折,躬身呈給皇帝。李世民接過去往袖口內一插,拂袖腳步登登走了。

汪雲高唱:

“退朝――”

群臣走出大殿,仍議論紛紛。國丈爺張士貴像頭黑猩猩似地跟在清身朗袖的魏征後麵,步下玉階,來到殿角拐彎處,張士貴突然追上幾步,攔在秘書監的前麵,咬牙切齒威脅道:

“小心老子宰了你!”

“好呀!”魏征毫無懼色地道,“倒要看看是你宰了我,還是皇帝下旨宰了你這個巨貪!”

一甩袖走了。張士貴像一頭暴怒的黑猩猩呲牙咧嘴,朝魏征的背影呸了句:

“呸――啾……”

張士貴窩著一肚皮火,步出承天門,回到皇城順義門附近國公街的虢國公府。國公街上都是封了國公的元老文武重臣的府第,虢國公府和武士彠的應國公府毗鄰。張士貴的年齡比武士彠大了幾歲,但比女婿太上皇李淵還小了三歲,不到花甲之年。他與武士彠有個共同之點是都養了幾個好女兒,武士彠的長女有了十多歲,他養的女兒一個比一個漂亮――那個將要把李唐江山鬧得天翻地覆的小女武曌,現時還隻是個三四歲的小姑娘。而張士貴的長女做了太上皇李淵的婕妤,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兒韋韋,比長女張婕妤生得更加出色,父母早已料定這是個遲早都要進宮當妃嬪的料子。張士貴也就依仗有幾個好女兒,有太上皇也許還有當今皇上都要做他的女婿,所以他有恃無恐,並不把秘書監、諫議大夫魏征放在眼裏。

回到府上,夫人和女兒圍了上來,一看老頭子餘怒在胸一臉不快,聰明乖巧的韋韋撲到父親懷裏,拈著他的絡腮胡子笑著說:

“父親怎麼不高興了?”

“還不是為你們――全都不能封侯拜將,隻能進宮服侍男人的女兒身……唉――”他長歎一聲,“有什麼辦法!”

“做女兒怎麼不好?”小女兒韋韋撒嬌地說,“姐姐做了上皇的婕妤,父親不就封國公做大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