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元年春正月初三,皇帝李世民在顯德殿大宴群臣,封賞勳臣貴戚。唐代對皇族宗室封爵大致分為王、公二等,皇伯、叔、昆弟、皇子封為親王,皇太子之子為郡王,親王之子為嗣王,或郡公。異姓勳臣最高可封為郡王,其次為國公、郡公、縣公。還有所謂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師”,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那是榮譽官位了。而真正重要的是封賞食戶的多少,皇帝李世民欽定長孫無忌、房玄齡等數十名勳臣的爵位食邑,命陳叔達在殿下唱名。
陳叔達拿了欽定名冊跪了下去,剛要開口,皇帝對眾臣說:
“朕敘卿等勳賞,若有不妥之處,宜各自陳說。”
陳叔達開始唱名:
裴寂食邑戶千五百;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尉
遲敬德、王君廓戶千三百;長孫順德、趙郡王孝恭、柴紹
、羅藝戶千二百;侯君集、張公謹、劉師立戶一千;李世
勣、劉弘基戶九百;高士廉、宇文士及、秦叔寶、程咬金
戶七百;竇軌、屈突通、蕭瑀、封德彝、唐儉、安光貴、
安修仁戶六百……
陳叔達剛把名冊唱完,當著皇帝的麵,諸將爭功,紛紜不已。皇帝的叔父、淮安王李神通氣憤不平地說:
“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專弄刀筆,功高居臣之上,臣實在不服。”
“啊……是啊!”李世民頓了一頓,略帶嘲諷地道,“義旗初起,叔父首唱舉兵,其實是自營脫禍。及竇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滅;劉黑闥再合餘部,叔父望風而逃。玄齡、如晦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但不能以私恩濫與勳臣同賞啊!”
皇帝一席話,說得淮安王自愧多言。諸將聽了,則紛紛上前說:
“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我等心悅誠服,深沐皇恩,哪還能不各安其份呢?”
房玄齡出班稟奏道:
“秦府舊人,有未遷官者,皆嗟怨說:‘我等奉事秦王左右,有多少年了。現在委官,反而在前宮、齊府人之後。’這些兄弟,也大有不平則鳴之勢呀。”
“王者至公無私,方能服天下之心。”李世民胸懷坦蕩地道,“朕與卿日所衣食,皆取之於民。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理當擇賢而用,豈可以新舊為先後論?如若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今不論其賢與不肖而嗟怨,豈非笑話?”
百官膺服,皇帝命開宴,奏《秦王破陣樂》,李世民說:
“朕昔日受命西征北討,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此而成,不敢忘本。”
封德彝盡說皇帝受聽的話,他躬身道:
“陛下以神武平海內,豈文德之可比?”
“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隨其時。”李世民舉杯給勳臣敬酒,侃侃言道,“封仆射所謂文不及武,此言差矣!”
封德彝連連頓首稱是。
太上皇李淵當政時,欲強宗室以鎮天下,所以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雖頑童孺子皆封為王,多達數十人。李世民酒酣耳熱,從從容容對群臣問道:
“遍封宗族子弟,對天下有利沒有?”
封德彝回答說:
“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為王,其餘非有大功,無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役力,恐非天下以至公也。”
“是呀,”李世民連連點頭說,“朕為天子,所以養百姓,豈可勞百姓來養宗族啊。”
他讓戶部尚書裴矩清理登記造冊,弄清了分封在全國各地的宗室諸王的情況,頒布詔書降所有宗室郡王皆為縣公,隻有少數幾個有功者保留了郡王的爵位。
當初,封德彝是蕭瑀推薦給上皇的,李淵封他為中書令,相當於副宰相。李世民做了皇帝,蕭瑀為左仆射,封德彝為右仆射,幾乎平起平坐。二相議事已定,封德彝心有不服,往往反映到皇上那裏,這樣二人之間產生了隔閡。當時做中書令的房玄齡、為兵部尚書的杜如晦,都是新拔用的大臣,都疏遠蕭瑀而親近封德彝,蕭瑀心理更加不平衡,於是向皇帝上奏章彈劾。奏章詞鋒犀利,指斥封德彝與房玄齡、杜如晦結黨營私,李世民看了大為不滿。
碰巧第二天朝會,蕭瑀和陳叔達為益州大都督竇軌奏稱獠反,請撥兵征討一事,紛爭於廷。蕭瑀帶著一肚子窩囊氣,指桑罵槐,而真正的矛頭指向新進的房、杜,令百官愕然:
“按陳大人所說,益州獠反,兵部可以不出兵,那還要我們這些職官幹什麼?看著大唐江山分崩離柝不成?”
“蕭大人言重了,”陳叔達反擊道,“益州獠民,偏居深山,人數不多,殺雞豈用牛刀,竇都督完全可以平息。”
“那讓你們這些不諳世事的新進去平息好了,”蕭瑀倚老賣老地加上一句,“上皇在位時,決不會坐視不管。”
蕭瑀最後一句話,深深剌痛了李世民的帝王之尊,他一看站在前排的老宰相裴寂,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不覺火從中來,猛一擊龍案,大聲申斥道:
“獠民依阻山林,時出鼠竊,乃為常俗。牧守如能撫以恩信,自然誠服,安可輕動幹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
皇帝的金口玉言還沒說完,昏了頭的蕭瑀和陳叔達又爭論開了,李世民早已忍無可忍,輕言慢語道:
“將他二人轟出去,坐不敬,免官!”
他的輕言細語卻如一聲炸雷,令百官震懾。一朝宰相及大臣,就這樣叫他罷了?這就是躍馬橫槍“打出來”的天子的威嚴?尚書右丞兼諫議大夫的魏征,正欲出班進諫,被房玄齡一把拉住。臉色灰白的蕭瑀和陳叔達,已被殿前侍衛叉出去了。
李世民自己也愣了愣,平靜下來。為了緩和繃得太緊的氣氛,走下寶座,來到裴寂麵前,半笑不笑地道:
“老臣相平日上書言事,朕皆粘之屋壁,得進出省覽。每思治世之道,常寅夜方寢。公輩亦當恪勤職守,副朕此意。”
裴寂一臉尷尬,連連點頭稱是,灰溜溜退了下去。他自然聽得出新皇帝的話,棉裏藏針,雞蛋裏麵包骨頭。他曾是太上皇的腹心,隱太子建成的保護傘,自知做了太多對不起新皇帝的事,再要取得天子的信任是不可能的了。所以無論在朝廷紛爭還是日常行事,他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得過且過。
裴寂仗著太上皇李淵還在世,當今皇上拿他不能怎麼樣,所以事情不做,仍沉溺酒色,在大臣中挑撥是非,製造矛盾。他曾在老臣中散布流言蜚語,說右丞諫議大夫魏征,私養親眷,還蓄了個來曆不明的大美人。他想以此遏製皇帝對魏征越來越親密的信任與重用。於是有人密奏上來,李世民命禦史大夫溫彥博按查,溫彥博查得所謂私蓄美人,並無實據:魏征已與裴如鳳結為夫妻。美人曹思燕與裴如鳳結拜為姊妹,同居一室似無不妥。
溫彥博稟奏皇上說:
“所謂魏征蓄美,並無真憑實據。為遠避嫌疑,心雖無私,亦有可責之處,呈陛下聖鑒。”
李世民令溫彥博去轉達聖意,說:
“從今往後,宜存形跡。”
第二天,魏征來顯德殿晉見皇帝,言語唐突地道:
“臣聞君臣同體,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但存形跡,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詔。”
李世民想了想,恍然大悟地道:
“朕已悔之,可恨那無事生非之輩!”
魏征伏地再拜,慷慨陳辭地說:
“臣幸得奉事陛下,願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也!”
“何謂良臣,何謂忠臣,”李世民想了想,終於納悶地問,“忠、良得有異乎?”
“稷、契、皋陶,君臣協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是也。”魏征緩緩而言,“龍逢、比幹,麵折廷爭,身誅國亡,所謂忠臣是也。為做忠臣,垂名後世,而置君王於不仁不義,豈不辱忠良之名?”
魏征的耿直之言,令李世民心悅誠服,當即賜賞宮絹五百匹。隨後溫彥博查實在大臣中散布魏征流言蜚語者為裴寂,稟報上去,李世民大怒。他本來就對裴寂懷有怨恨,還是在晉陽,裴寂以獻宮女取悅上皇,起兵之日,除獻宮米、雜彩、鎧甲外,一次竟獻宮女五百。上皇踐大位以後,封裴寂魏國公,食邑三百戶,拜尚書右仆射,在武德年間十二位宰相中,裴寂貴壓朝野。
上皇耽於酒色,每巡幸,必委裴寂居守京師。還與裴寂結為兒女親家,聘其女為趙王元景妃。裴寂把持朝政,上皇樂得逍遙,有人告發裴寂有反叛之意,上皇庇護道:
“朕有天下,公推轂成之也,容有貳心?”
不僅不查辦,反而詔命三貴妃攜玉食寶器歡宴其家,住了一宿方離去。裴寂有恃無恐,在後宮中拉攏嬪妃,支持太子建成,挑撥皇子之間的關係。武德九年,遷裴寂左仆射、拜司空,每日遣一尚書員外郎入值其第。玄武門之變後,上皇與裴寂飲於含章殿,裴寂頓首說:
“今四海妥安,願賜骸骨歸隱家鄉。”
裴寂預知自己沒好日子過了,想退隱歸田,一避新皇帝的怨恨,二回家享享清福。太上皇卻垂淚挽留道:
“不行不行,自當一起安享晚年。公為宗臣,朕為太上皇,逍遙晚歲,不亦樂乎!”
礙於裴寂與上皇的關係,李世民對處理這個老朽元臣是很謹慎也很講策略的。貞觀元年封賞勳臣時,裴寂食邑戶千五百,獨占鼇頭。開春去親郊視農,命裴寂與長孫無忌同升金輅,裴寂推辭時,李世民還裝模作樣地說道:
“公有佐命之勳,無忌乃宣力王室,非二人誰可參乘?”
當時魏征還不在封賞之列,但由於裴寂毀謗的是已取得皇帝信任和重用的他,觸發李世民的積怨,把裴寂召來當麵斥責道:
“武德之時,政刑紕繆,政務馳紊,你為首輔之相,其責難逃。你勳不稱位,徒以恩澤居第一,還要挑撥是非,唯恐天下不亂。公當自省自律,去安享晚年吧!”
新皇帝下了逐客令,原來說過要歸鄉的裴寂,卻又來到太極宮延嘉殿,向老朋友李淵發泄不滿說:
“你當太上皇,倒也逍遙自在。可我裴某,資格最老,終究是皇帝的下臣,他要把你當眼中釘,恁地也是錯。”
李淵在張婕妤等幾名嬪妃揉摸下,舒舒服服躺在龍榻上,見老夥計裴寂滿腹苦水的模樣,笑道:
“又有什麼事令裴監不快活了?”
裴寂把皇帝叫他去訓了一頓的事,複述了一遍。
李淵瞪著眼道:
“世民生性勇武,但為人寬厚,怎麼會無緣無故訓你呢?是不是你又逗惹是非了?唉,老夥計,別去管他們年輕人的事了,來來來,跟朕下一盤棋平平氣,就什麼事也沒了……哎喲……”
“怎麼了?”裴寂過去,衝宮女說,“揉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