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太極殿天子斬良吏 興善寺上香遇美人(1 / 3)

貞觀初年,有人向皇帝建議要用嚴刑峻法治理天下,遭到魏征的強烈反對。他認為治國不能單靠法,還要用仁義,峻法隻能解決一時的問題,不是長治久安的辦法。他向皇帝進諫道:

“獎賞的時候,不要忘了疏遠的人;處罰的時候,要不怕親貴。要以公平為規矩,仁義為準繩,才能讓人心服。”

當時濮州剌史龐相壽,因為貪汙被人告發,受到追還贓款解除職務的處分。他原來是李世民秦王府的老部下,就向皇帝求情,希望能網開一麵放過他。李世民派人告訴龐相壽:你貪汙大概是因為窮,朕念你是老部下,送你一百匹絹,繼續作你的剌史,以後不要再貪汙了。魏征知道了這件徇私枉法之事,立即上疏反對說:

“龐相壽是陛下的老部下,就不追究他的貪贓枉法,且厚恩賞,留任原官。然他並不知自己貪汙的罪行,陛下為秦王時府屬幕僚很多,如果他們都以此來貪贓枉法,最廉潔自律的官吏也會感到可怕了。故陛下應‘公之於法’,製定了法律,就要依法辦事,不能在法外加‘法’,用個人意願代替法律。”

李世民不得不改變對龐相壽的處理。

交州都督遂安公李壽,因貪汙受賄被參劾,經查實獲罪,宣進京城奪爵罷官。吏部推薦瀛州剌史盧祖尚,說他文武兼備,廉潔公直,被征召入朝,準備讓他去當交州都督。

李世民在太極殿接見他時,滿懷矚望地說:

“交州久不得人,愛卿在瀛州為剌史,為朕養民者,唯在都督、剌史,縣令尤為親民。朕總是把你們這些都督、剌史的名字寫在起居殿的屏風上,坐臥觀之,得到你們在官位善惡之跡,皆注於名下,以備黜陟。交州都督李壽貪贓枉法,被朕廢黜;朕知道你為政清廉,文武兼備,欽命你為交州都督,為朕鎮守天涯海陬。”

盧祖尚受此褒獎,感動得連連磕頭稱謝道:

“萬歲明察秋毫,下臣受此重任,願肝腦塗地為聖上分憂。”

“好吧,”皇帝滿意地囑咐,“交州是蠻荒之地,距京城數千裏之遙――最遠也是朕的子民。天高皇帝遠,你更要憚精竭力,愛民如子,把交州之事辦好。跪安吧!”

盧祖尚拜謝而出,走出承天門,穿過省台寺衛的皇城,融入燈紅酒綠夜市方起的朱雀大街,突然心裏沉甸甸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不是封侯拜爵的皇親國戚,是個外放做官的剌史,在長安城沒有府第,此次宣召入朝,隻帶著幾名親信衙役,寄居在東城崇仁坊一處頗為講究的驛館裏。他現在孤身一人,不急於回驛館,離了朱雀大街,卻朝西市口走了過去。走著走著,他心裏驀地一驚:皇帝要我去當交州都督,官雖升了,但交州遠在三千裏外的南蠻海陬,曆來是流放充軍之地,我這不是明升暗降被貶流了?

“不行,我不能去,不能去,我得向皇上寫辭謝折子……”盧祖尚邊走邊想,自言自語。可是,這折子怎麼寫呢?已經當麵應允,皇帝可是金口玉言,要他收回成命,行嗎?他有兩三年沒來過京城了,特別是波斯人來來往往的西市街,變得完全陌生。在大盞宮燈、南瓜燈、扁平燈的映照下,他一一數了下去,那是布政坊的波斯邸店、酒肆、茶樓,那是崇化坊的波斯火祆祠、波斯景教大秦寺,滿眼都是胡服、胡帽、胡樂、胡舞、胡餅、畢羅等異域風情。他情不自禁走進一家波斯酒肆,想用酒來麻醉自己痛苦的靈魂。

一名十七八歲能歌善舞的胡姬,走了過來引他入坐。酒菜很快布上桌,胡姬一邊侍酒,一邊敲胡鼓唱道:

隱隱朱城臨玉道,

遙遙翠幰沒金堤。

挾彈飛鷹杜陵北,

探丸借客渭橋西。

俱邀俠客芙蓉劍,

其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羅裙,

清歌一囀口氣氳。

弱柳青槐拂地垂,

佳氣紅塵暗天起。

翡翠屠蘇鸚鵡杯,

羅襦寶帶為君開。

……

盧祖尚平常是不嫖娼宿妓的,難以排解的苦悶和煩惱,使他攝入了過量的酒精。胡姬攙著他進入胡氣十足的鴛鴦房,脫得一絲不掛推上鴛鴦床時,他已經爛醉如泥。胡姬怎麼用胡藥把他弄得渾身如火,似醒非醒,似睡非睡,飄飄欲仙,半死不活,他都一點想不起來了。他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孤身隻影,萬裏迢迢來到交州南蠻荒地,熱帶叢林中忽地竄出十幾個赤身裸體的越女,圍著他,把他衣服扒光,像一隻猴子。先是用汙穢的語言挑逗他,折磨他,然後一個個母夜叉般的越女,輪番強奸他,吸吮他的乳頭,下身……他的精氣被一點點吸幹吮盡了,就像傳說中的狐狸精吸盡一個男人身上的血氣一樣。

五更時醒了過來,他猛然發現一個一絲不掛的胡女躺在身邊,渾身酸痛被野獸追咬般溜下床,袍服裏的銀子全掏光也顧及不了,胡亂穿戴好,逃出波斯人的淫窟。被夜風一吹,清醒過來,急急回到驛館,鋪開文房四寶,便給皇帝寫起辭謝折子來。

翌日,李世民看到盧祖尚遞進來的“辭官”折子,說他身染舊疾不能遠任交州都督。皇帝大怒,命杜如晦去驛館傳旨:

“匹夫猶當虛以受人,你堂堂五品朝廷命官,何以既許朕而複悔之,皇帝諭旨豈容你朝三暮四出爾反爾?”

杜如晦到崇慶坊驛館找到盧祖尚,傳達皇帝諭旨,又兀自規勸了好一陣子。但這個瀛州剌史仿佛鬼迷心竅,心裏吃了鐵心丸,堅持寧肯貶為布衣,也不肯去交州上任。杜如晦複旨後,把個李世民氣得七竅生煙,立即命大太監汪雲複召盧祖尚進宮。

李世民在太極殿,摒退左臣右相,隻留下幾名殿前侍衛和太監,他倒要看看盧祖尚是何等頑抗聖命之人。

盧祖尚跪拜過後,李世民大喊一聲:

“抬起頭來!”

“下,下……臣不敢……”

“有什麼敢不敢的?”李世民突然把嗓音降了下來,他知道盧祖尚本是一員好官,良臣,把他放到遙遠邊鄙的地方做幾年封疆大吏,有了政績,調回朝廷可堪大用。他把語氣放得極為溫和地說,“盧祖尚,朕要你去交州,不是貶斥,而是重用。昨日你既以允諾朕去交州上任,為何睡一晚就自食其言,昨晚你幹什麼去了?”

“昨晚,昨晚……”盧祖尚心裏一片茫然。

“說呀?”

“皇上,”盧祖尚叩拜著,心亂如麻,結結巴巴地說,“下臣實在是身患固疾,不堪南蠻渒濕瘴癘險遠……”

李世民拍案大罵:

“不識抬舉的東西!朕使人不行,何以為政?禦前侍衛――”

幾名侍衛持刀一湧而出,應聲:

“在!”

“將盧祖尚立斬於朝!”

“皇上――”盧祖尚磕拜著,以為聽錯了。

“斬!”李世民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皇上,刀下留人……”猛聽得太極殿外,群臣呼喊。可是,一切都晚了,隻見禦前侍衛手起刀落,鮮血迸濺,盧祖尚一顆死未閉目的人頭,骨突骨突滾到殿下,撞上奔進大殿來的一員大臣。

魏征捧著盧祖尚一顆尚未閉目的人頭,搖搖晃晃走進大殿,來到皇帝麵前,聲淚俱下地道:

“皇上,臣聞文宣帝狂暴,然與人爭論,理屈則從之。有前青州長史魏愷使於梁還,文宣帝解除他的青州長史,另委派一小州,魏愷不肯行,楊遵彥呈奏皇帝。文宣帝大怒,召而責之。魏愷說:‘臣先任大州長史,使還,有勞無過,更得小州,此臣所以不行也。’文宣帝顧謂遵彥道:‘其言有理,朕赦你無罪,還是回青州吧。’萬歲,這就是粗暴的文宣帝的長處啊!”

李世民在衝動之下,斬了盧祖望,但看到盧祖望人頭落地,他就十分懊悔。聽過魏征一番諫言,他呐呐言道:

“是呀,盧祖望雖然有失人臣之義,但朕殺他實在太殘暴了。如此看來,朕還不如一個文宣帝。”

群臣跪在那兒,相互望了望。皇帝既然已經自責,他們也就無話可說了。李世民見眾人一聲不吭,以為他的凶殘麵孔嚇住了他們,便改換一副和顏悅色的麵孔道:

“盧祖望之事,朕已知錯。命吏部按都督之禮隆葬,並複給其子弟官蔭,撫恤。”頓了好一會,又緩緩說道,“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藉忠臣。主若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敗,豈可得乎?故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於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公等每看到朕有不利於人之事,必須極言規諫。”

眾臣叩首齊呼:

“聖上聰智,臣等遵旨。”

群臣散去,李世民仍悶悶不樂,走出太極宮,信步朝皇後所在地東海子立政殿走來,後麵隻遠遠跟著張順等幾名侍衛和大太監汪雲。他不能原諒自己,竟然在朝堂上宰殺一員良臣能吏。過去在戰場上,躍馬橫槍,他殺人不會眨眼,因為你不殺他,他要殺你,血水使頭腦麻木了。而今天不同,在百官朝見的大殿上,他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盧祖尚,盧祖尚其實並無大錯,隻是不想去數千裏外的交州做幾年封疆大吏,也許他真正患有風濕痼疾,或者上了年紀受不了跋涉之苦。不管怎麼樣,他都無殺頭之罪。在一氣之下,居然做出了那麼殘暴的決定,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盧祖尚的人頭落地,他就震駭了,緊緊閉住了眼睛。那骨突骨突滾到殿下的聲音,每一下都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心上,使他心肝欲裂,差點要了他的命。當魏征捧著血淋淋的人頭來到他的麵前,睜開眼看去,幾乎就要暈厥。為了皇帝的尊嚴,為了在眾臣麵前承認他的過失,他強打精神說了那番話。

其實,他的精神已近乎崩潰。

李世民高一腳低一腳走進立政殿殿門,大太監汪雲一股風一般輕悄悄刮到前麵,唱諾道:

“皇上駕臨啦――”

眾宮女聞訊跪倒一地,長孫皇後來不及理妝走了出來,一見李世民的模樣,急急走上前去攙扶住他,急切地問:

“皇上,您怎麼了?臉色這樣難看。”

“沒事……”他兩腿像失去了重心似地左右晃著,絞著。秀蘭、翠薇幾個機靈的宮女,上來左右攙住皇帝,把他扶進長孫皇後的寢宮,扶上臥榻。

“要不要請太醫來瞧瞧?”長孫皇後問過一聲,轉對秀蘭,“快去傳太醫!”

李世民把胳膊一搖,呻吟般說:

“不用了,朕沒什麼病。你們都退下,退下……我跟皇後說說話兒就好了。”

眾人退下以後,長孫皇後坐到臥榻上,把皇帝的上半身抱著靠在她的胸脯上,她輕輕撫著他的臉頰,他的美髯,他的呼吸氣促的胸脯,溫言細語地撫慰說:

“世民,您是不是跟哪個大臣生氣了?”

“何隻生氣!”他不堪回首地道,“朕把他的頭都砍下來了。”

“啊――”皇後驚得差一點要立起,“那是誰?”

“交州都督盧祖尚。”

“盧祖尚不是個清官廉吏嗎?您還多次說過褒獎他的話,他犯了什麼事,為什麼把他砍了?”

“不為什麼,就因為他不想去交州做更大的官……”

“這,這……”長孫皇後簡直不能相信,一國之君的皇帝突然變得如此殘暴。她生氣地推開李世民,跳了下來,激動地在寢宮裏走過來走過去,話語說得越來越難聽,“世民呀,我們是十幾年的夫妻了,您登基也有數個年頭了。臣妾盼的是您做一代明君,仁愛之君,開創大唐盛世繁華,萬代基業。可是,您怎麼在朝堂上恣肆宰殺了一良吏呢?這不是桀、紂之舉,隋煬帝所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