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皇後崩太子結私黨 蓄禍根錯納武才人(1 / 3)

貞觀十年,這是一代明君李世民在自己開創的貞觀盛世遭遇到的個人最艱難,最困苦的時期。上皇薨逝,餘痛在胸;結發妻子長孫皇後病魔纏身,久醫不愈;他自己也染上陰虛腎衰的痼疾,“龍體”一日不如一日;再加幾位股肱重臣:左仆射房玄齡因反對太子承乾監國,遭他譴責歸第休養;右仆射李靖因為年邁,有足疾,自請卸職,他遣中書侍郎岑文本諭旨曰:

自古富貴而知止者蓋少,雖疾頓憊,猶力於進。公今引大

體,朕深嘉之。欲成公美,為一代法,不可不聽。

乃授李靖撿校特進,允其回府就第,賜絹千段,上等乘馬二匹,其俸祿、國官、府佐仍皆保留。足疾稍適,三日一至門下中書平章政事,作為皇帝的參謀,加賜靈壽杖。

總之,李靖也離他而去了。

現在,他最倚重的侍中、監察禦史魏征,也因目疾求為散官。李世民萬不得已,仿照李靖辭官的方式,授魏征撿校特進,仍知門下事,朝章國典,參議得失,徒流以上罪犯的判決,詳事聞奏;其俸祿、使用的吏卒如原宰相職位不變。

貞觀十年三月,李世民以溫彥博接替李靖為右仆射,太常卿楊師道接替魏征為侍中。股肱殘缺,體力不支,但李世民實現貞觀大治的壯心未減,他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諸多兄弟們身上,指望這些兄弟王能把各州郡的事情辦好。

所以他對各王各州都督進行了一次大調整:

徒趙王元景為荊王,任荊州都督;魯王元昌為漢王、梁州都督;鄭王元禮為徐王、徐州都督;徐王元嘉為韓王、潞州都督;荊王元則為彭王、遂州都督;魏王靈夔為燕王、幽州都督;蜀王恪為吳王、潭州都督;越王泰為魏王、相州都督;燕王祐為齊王、齊州都督;梁王愔為蜀王、益州都督;郯王惲為蔣王、安州都督;漢王貞為越王、揚州都督;滕王元懿為鄭王;申王慎為紀王;吳王元軌為霍王;幽王元鳳為虢王;陳王元慶為道王……

魏王泰不想為官,以金紫光祿大夫張亮為長史,行都督之事。斯時魏王泰受到皇帝的恩寵,他喜好文學,與士大夫交往,李世民特許李泰在其府第別置文學館,聽其引召學士。這有點像當年他在秦王府設文學館,招攬天下人才一般,殊不知他對皇子李泰的恩遇,招來了太子承乾的妒忌與提防,釀成了皇子之間的繼位之爭,差一點又惹出玄武門之變的殺身之禍。

難道曆史就該這樣重複和循環嗎?

三月十六日,李世民在翠華樓為即將離京赴藩邸上任的兄弟諸王設酒餞行。他讓太子承乾為叔伯和兄弟王把盞,酒過三巡,李世民舉杯含淚地說道:

“兄弟、父子之情,難道不想常共處一室,或作攜手嬉戲之遊?然朕與兄弟、兒子們都以天下為重,不得不把你們送上各自的征途。有的近在咫尺,有的山高水遠,此一去不知何日重逢。諸子年輕,尚可複見其麵,兄弟有的年長,還不知能否見麵……”

說到此,皇帝流淚嗚咽不止。

眾兄弟王爺也抽泣難禁,哽哽咽咽地道:

“請皇上放心。”

“皇兄多多保重。”

“父皇萬壽無疆!”

李世民拭淚言道:

“太上皇打下的大唐江山,靠朕和兄弟、兒子們治理。要把國家治理得繁榮昌盛,民豐物阜,百姓安居樂業,永享太平,江山才能綿綿百代,固若金湯。治江山靠的是諸王都督,到了藩邸,要體察民情,秉公執法,靜以養農,靜以安民;不可學煬帝貪圖享樂,私役民力,斂集私才,坑害斯民,違者嚴懲不貸。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盼你們任滿歸來,都能隆獎隆賜,不要進大理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諸王走了,李世民心裏空落落的,還有令他耿耿於懷的是,在九成宮避暑那次神秘的謀殺。在上千名禁衛軍固守的九成宮內始終沒搜到剌客,使他百思不得其解,回想起來都有點後怕。那剌客要謀殺誰?是皇帝,還是皇後?在避暑勝地是不可能去謀殺某個文武大臣的。他知道侍駕的大臣來了誰沒來誰?況且,是外人,不可能來無影去無蹤。九成宮宮牆巍峨,守衛重重,就是插翅也難逃了出去。巡夜衛士所見到的剌客模樣,“單瘦瘦飄飄忽忽仿佛幽靈鬼影”,這更加重了他的疑慮:肯定是“內鬼”,而且很可能是宮人,是女人。究竟是宮女,還是嬪妃?是嬪妃爭風吃醋,要謀殺皇後;亦或是有世仇的女人混入宮中――或為宮女或為嬪妃要謀殺朕呢?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如果有了“內鬼”,那就防不勝防啊!

李世民的懷疑漸漸集中到了貴妃曹思燕的身上,這個做過煬帝貴妃的美人,自言當時年少,是被煬帝強迫入宮,飽經蹂躪,是不可能為一代暴君複仇的。何況暴君為部將所殺,與他李世民無關。然而,她後來做過竇建德的王妃;竇建德是農民出身,隋末揭竿而起,所到之處,劫富濟貧,受到窮苦人的歡迎,曹思燕說過她出身清苦,是否對竇建德懷有夫妻深情?如若這樣,他在虎牢一役剿滅竇建德十萬大軍,且生擒竇建德,竇氏最後在長安問斬……想到這裏,他幾乎可以斷定是曹思燕為報殺夫之仇而欲行剌於他了。

然而,再往深處一想,曹思燕一個柔弱女子,從未見她使過槍弄過棒,她能在陌生的九成宮,對他一個戎馬一生能征善戰的皇帝下手嗎?或者她為行剌病中的皇後?再細細回想曹思燕入宮冊封後的情景,每次寵幸她都繾綣多情,從未流露過可疑之處,對皇後也親如姐妹,毫無爭風吃醋之意。是否她隱藏了她的真情,為了達到某個不可告人的鋌而走險的目的呢?

為了試探其真偽,這天晚上李世民來到飛燕宮,寵幸他久未寵幸過的曹貴妃。他特意拿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插在佩劍的劍鞘裏,既為防身,又作試探之物。

大太監汪雲一聲稟報,如一聲春雷震奮了寂寞的飛燕宮。自從九成宮避暑地回宮,皇帝就沒有來過這裏了,女官宮女們原以為上皇薨逝聖上居喪,貴妃一時遭到冷落。後來上皇歸山,皇帝開始到各宮走動,經常去寵幸張采女,看到貴妃娘娘神情沮喪,終日愁眉不展,以彈琴撫瑟打發日子,宮人們便著急起來。她們擔心貴妃娘娘失寵――娘娘失寵侍候娘娘的她們還有什麼出路呢!

“聖上駕到――”

大太監汪雲站在宮門外一聲唱諾,宮裏幾十名女官宮女立即聞雞起舞,高高興興地奪門而出,跪伏在院坪裏,齊聲山呼:

“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貴妃和四名貼身宮女在東閣,姑娘們聽娘娘潛心彈撥琵琶,沒聽到大太監汪雲的稟報。李世民跨進宮門,不見貴妃迎駕,鼻子“哼”了一聲,心裏有些不悅。但當一女官要進去通報時,他示意止住,因為這時從東閣傳來優雅纏綿的彈奏和吟唱聲。他抬手示意宮人平身,自己卻不進殿,站在殿階上聆聽那美妙的詞曲:

淚盡羅巾夢不成,

夜深別館起歌聲。

紅顏未謝恩先斷,

斜倚寒窗待天明。

妾本貧寒賤女人,

一朝納選侍淫君。

高堂皆為運河死,

後宮猶是死囚城。

春風無意草發生,

流落長安豈無情。

瑤階夜月涼如水,

坐看牽牛織女星。

一曲宮詞盡癡心,

紅燭寒光冷畫屏。

畫中有人不相見,

月圓月缺付流螢。

……

李世民凝神靜聽,聽不出曹思燕對竇建德的懷念,卻隻有遭受疏遠未得寵幸的惆悵之情。“畫中有人不相見,月圓月缺付流螢”,聽到最後一句纏綿悱惻的歌詞,他深為感動,沉不住氣了,大步跨了進去,來到曹貴妃身後,輕輕撫著她的臂膀,輕聲道:

“愛妃,久未臨幸,你還好嗎?”

曹思燕嚇了一跳,回過頭,見是皇帝,頓時麵紅耳赤地放下琵琶立起身來,同貼身宮女菊兒、桃兒、杏兒、李兒一道跪了下去,不知說什麼好。最後隻得跟著宮女習慣地呼喊:

“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妃平身。”李世民拉著曹貴妃起來,他差不多忘記來此的真正目的了,滿心歡喜地說,“朕還餓著肚子呢,快傳晚膳!”

菊兒、桃兒、杏兒、李兒聞聲立即忙著傳禦膳,鋪排桌席。曹思燕扶著一臉倦容的李世民坐下,痛切地嗔責道: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進膳?”

“唉,還不是為朝中之事。”李世民喟歎地說,“房玄齡歸第,李靖辭官,就魏征也因目疾,卸去了侍中之職……”

“魏大人眼睛怎麼了?”曹思燕毫不掩飾內心的焦急。

“患了夜盲症,”李世民知道魏征是個正人君子,曹思燕曾在他府上住過多年,同裴如鳳、魏征情同兄弟姊妹,便寬心地道,“魏征不過是輕微眼疾,朕令太醫調治,不要緊的。”

“聖上,您要多多保重龍體。”曹思燕在皇帝跟前坐了下來,低眉含首地說,“皇後病成這樣,您政務如此繁忙,再不保重龍體,倘若有個閃失,叫百官萬民怎麼辦!”

禦膳上了桌,李世民狼吞虎咽,又吃又喝,他覷了曹貴妃一眼,毫不經意地問:

“你去過皇後那裏?”

“臣妾剛從皇後那兒回來……”曹貴妃淚水一湧而出,哽哽咽咽以致吃不下飯了,她索性放下筷子說,“皇上,您不知道皇後是一個多麼好的人。都說好人一生平安,可為什麼皇後偏偏……她還那麼年輕,才三十六歲啊……”

李世民饑腸轆轆,但狼吞虎咽吃了幾口,便胸腹飽脹,口中索然無味,他放下碗筷,瞅著坐在那兒暗自啜泣的曹貴妃,突然想起九成宮的剌客,心裏在說:你是貓哭老鼠,黃鼠狼給雞拜年吧!後宮貴妃哪有不願皇後早死,你好接位的?

“皇上,”曹思燕止住抽泣,突然揚起頭道,“您去命下臣弄一些無脂肥羊肉吧……”

“無脂肥羊肉?”李世民盯著曹貴妃,疑慮重重地問,“無脂就是瘦羊,哪有無脂的肥羊?要這個幹什麼?”

“入藥。”曹思燕解釋道,“這是臣妾在隋宮,聽蕭皇後說的。當年文帝病體虛弱,一位太醫從未央宮的醫典中找到一個補陰壯陽調養虛寒症的秘方,就要無脂肥羊入藥。文帝服了這味藥,常吃無脂肥羊,病體竟然好多了。蕭後說的那個秘方,我跟皇後身邊的禦醫講了,禦醫也說這是治療虛寒症和陰虧腎損的好辦法。為了皇後的病早日全愈,您就想法去弄些無脂肥羊肉吧。”

“還能治陰虧腎損?”李世民自己就是得的這種病。

“蕭皇後是這麼說的。”

“那好吧!”李世民見曹貴妃一臉虔誠,對皇後也是真心實意,又打消了幾分懷疑。他打了個嗬欠,站了起來,兀自走進寢宮。貼身宮女菊兒、桃兒、杏兒、李兒一陣忙碌,服侍著洗臉、泡腳,脫了袍服,他就睡意忪惺地解下佩劍,朝大迎枕旁一撂,往龍床上倒去。等曹貴妃支走宮女,寬衣上床,他已扯起均勻的鼾聲。

曹思燕呆呆地盯著身邊這個男人,當年孔武有力馳騁天下的威武身軀,由於疾病和身心焦慮雖然消瘦了一圈,但仍不失為一個外貌剛強的中年美男子。想到入宮幾年來受到的寵幸和侍寢的快樂,她甚至有了幾分真情,幾分感激。但他太勞累了,在男歡女愛上,也許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看他疲憊不堪沉沉入睡的模樣,甚至有幾分憐憫。雖然她有久未臨幸的衝動和欲望,但她能理解他,原諒他,壓抑住自己久旱之望雲霓般的激情,她朝迎枕上倒了下去。

驀地,她碰到冷冰冰的硬物,拿起來一看,驚愕地發現那是一把寶劍。她瞅酣睡著的皇帝一眼,輕輕將寶劍從劍鞘中抽了出來,立即一道寒光閃閃,如一支利箭穿透她的心胸。她握寶劍的手微微發抖,目光發呆,再望枕邊的男人一眼,頓時如見凶神惡煞:是的,就是這個男人在虎牢關打敗她真心相愛的丈夫,就是這個男人把她丈夫送上了長安的斷頭台……她咬牙切齒,卻又矛盾重重。身邊這個男人並未虧待過她,男人為爭奪天下,殊死拚殺,你死我活是極尋常的事情。我為什麼要行剌他呢?他已經是自己的男人,萬民的皇帝,一夜夫妻百日恩,他與自己有過數百上千次“寵幸”了,為什麼要謀害他呢?在他身邊這無數個春秋寒暑,耳濡目染,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大唐百姓。也許就是農民出身的竇建德做了皇帝,也不能像他這樣能開明納諫,聽取群臣的意見,時時刻刻,兢兢業業檢討自己的錯失,把國家治理得這樣繁榮昌盛,開創出貞觀盛世。這樣的好皇帝為什麼要殺他呢?她為自己過來有過的為丈夫竇建德報仇的一閃念而感到羞愧。

她淚容滿麵,輕輕把寶劍仍舊插入劍鞘,可就在要把寶劍放回迎枕下的時候,李世民猛地轉過身來。

“皇上,您醒來了?”她驚駭不已。

“是呀。”李世民睜開了眼睛。其實他一直沒睡,佯閉著眼睛,精神卻極為緊張,清醒地“諦”聽著曹思燕的一舉一動。當然他不可能諦視到曹貴妃複雜的內心活動與鬥爭,但他知道她發現了寶劍,拿起寶劍抽劍出鞘,看了好一陣又放了下去。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嗬欠,展開胳膊伸了個懶腰,問道,“你還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