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皇帝溺愛魏王李泰,對患有足疾的太子承乾漸漸疏遠,本來就好遊玩的太子,更是破罐子破摔。他在東宮大興土木,妨礙農時,又好鄭、衛之樂,經常招來宮廷樂工徹夜酒宴,歌舞取樂,太子詹事於誌寧諫阻,太子隻當耳旁風,根本不聽。
太子承乾寵昵宦官,把十幾個年輕貌美的宦官經常帶在身邊,不離左右,如此張揚,影響極不好,於誌寧極諫道:
“自易牙以來,宦官覆亡國家者非一,今殿下親寵此輩,使陵易衣冠,此風不可長也!”
太子不獨不聽,還把突厥達哥友人引入宮中,吃喝玩樂;供太子役使的司馭人員,半年也不許分番,眾人怨聲載天。於誌寧再一次上書切諫,太子大怒,命太子千牛紇幹承基、剌客張師政去暗殺於誌寧。二人來到詹事家中,見於誌寧睡的是一塊破床鋪板,家中一無所有,二人良心未泯,竟不忍殺而去。
這件事尚未造成很大影響。因為太子承乾知道自己的敗行,特別畏懼父皇知曉。當著宮臣的麵,他總是裝出忠順的樣子,經常談論對父皇的忠孝大義,竟至於流淚涕泣;退至後宮,照樣與群小、宦官、樂工甚至突厥哥們狎褻不誤。宮臣有欲諫者,他先揣摸其意,見麵迎拜,斂容危坐,言辭自責不已,弄得宮臣拜謝不遐。所以內宮的秘密,很少傳揚開去,很久一段時間,朝野還認為太子賢明。
李世民是知道太子的缺陷的,貞觀十六年春,魏王李泰把他請人編撰,署他的名的《括地誌》一書呈獻皇帝,李世民看了,對魏王泰更加優待,甚至每月的供給多於太子。諫議大夫褚遂良曾上疏道:
“聖人製禮,尊嫡卑庶,世子用物不會與王者共之。庶子雖愛,不得逾嫡,所以塞嫌疑之漸,除禍亂之源也。若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奸,乘機而動矣。昔漢竇太後寵梁孝王,卒以憂死;宣帝寵淮陽憲王,亦幾至於敗。今魏王新出閣,宜示以禮則,訓以謙儉,乃為良器,此所謂‘聖人之教不肅而成’者也。”
褚遂良當時還不知道太子承乾的敗行,他從維護封建禮教、朝廷秩序作出這樣的疏諫。李世民一麵聽取他的意見,一麵又命魏王泰徒居武德殿――這是原來齊王元吉住過的地方。這次,又遭到魏征的強諫,他又是上疏,又是麵諫道:
“陛下愛魏王,常欲使之安全,宜每抑其驕奢,不處嫌疑之地。今移居此地,乃在東宮之西,海陵(齊王元吉)昔常居之,時人不以為可;雖時異事異,然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息也。”
“唔,不是愛卿極諫,朕幾致大誤!”李世民恍然大悟,立即將魏王泰遷歸舊第。
李世民想起隱太子建成和海陵剌王元吉以及玄武門之變,心裏又不得平靜,難道又讓皇子們為爭儲位舊戲重演嗎?一天,他對諫議大夫兼起居舍人褚遂良道:
“你一直在寫起居注,所寫的書能給朕看嗎?”
“不能。”褚遂良一口回絕說,“吏官書人君言行,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為非,自古以來沒有皇帝自取而觀之者。”
“朕有不善,你都記上了?”李世民試探著問。
“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又是硬梆梆的回答。站在一旁的黃門侍郎劉洎,笑嬉嬉地說:
“即使褚遂良不記,天下人亦皆記之。”
“是,是……”李世民一臉赧然地點頭,“誠然,誠然。”
也許為了求得內心的平衡和世人的理解,皇帝接著發出明詔,詔諭隱王建成追複皇太子、海陵剌王元吉追封巢王,諡仍依舊。又詔當今皇太子出用庫物,所司勿得限製。
在群臣諫諍下,李世民懷著一種矛盾的心緒,又想維護太子承乾的地位,以免再發生玄武門之事。
太子承乾已是六月的竹筍變了卦,很難改邪歸正了。皇帝有了優詔“太子出用庫物,所司勿得限製”,這下他更有恃無恐,肆無忌憚地糟蹋府庫銀兩,揮霍無度,左庶子張玄素上書進諫道:
周武帝平定山東,隋文帝統一江南,勤儉愛民,皆為一代
令主;有子不肖,卒亡宗祀。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國家
,所應用物不為節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過七萬。驕奢之
極,孰雲過此!況宮臣正主,未嚐在側;群邪淫巧,昵近深宮
。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隱秘,寧可勝計?苦藥利病,苦
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
太子承乾看了張玄素這份極諫,句句剌正他的胸膛,揭了他的瘡疤老底,一時惱羞成怒,竟指使宮奴趁張玄素早朝時,攔在太極殿外,以大馬棰猛擊其身,差一點把張玄素打死……
這便紙包不住火了。正是百官袞袞諸公上朝時,東宮重臣張玄素被太子宮奴打得血肉模糊地倒在血泊中,事情傳揚開來,群臣大嘩。傳到皇帝李世民的耳裏,他還能不火冒千丈,氣衝牛鬥?不用訊問不爭氣的太子,張玄素把東宮秘況和他上書切諫之事稟呈皇帝,李世民便什麼都明白了。可是,他剛出過詔書,做出維護太子嫡位的姿態,這真是一個扶不起的阿鬥,豆腐掉在灰裏麵,吹不得打不得,他敕令將那個摳打良臣的宮奴處死,也未解恨。
所以江夏王李道宗向他報喜時,他的心情依然不好。
當然,除了太子承乾的胡鬧,也還有一些令他煩心的事情。比如他曾遣職方郎中陳大德出使高麗,江夏王回來不久,陳大德從高麗回來了。據說他初到高麗,欲知山川風物,所到城邑,把帶去的綾綺送給守城的官員,說:“我雅好山水,這裏有沒有風景名勝,帶我去看看。”受了賄賂的官員非常高興,親自導遊,無所不至。往往看到中國人,自雲“家在某郡,隋末從軍,流落高麗,高麗妻以遊女,與高麗人雜居,已有多年了”,鹹問老家親戚存亡好壞,陳大德回答:“都好。”那些中國人感激涕淋,奔走相告,數日後,隋人望之而哭者,遍於郊野。陳大德最後對皇帝說道:
“高麗聽說高昌亡國,官府十分恐懼,他們調兵遣將,在作抵禦我大唐的準備啊!”
“高麗本來就是中國的郡府嘛,”李世民回答說,“朕發兵卒數萬攻遼東,高麗必傾國相救。再別遣舟師出東萊,自海道奇襲平壤,水陸合擊,取之不難。但目前山東州縣披災,凋弊未複,暫時還不好禦駕親征罷了,再等合適的時候吧。”
從這時起,李世民就有了禦駕親征高麗,恢複擴大中國州縣版圖的念頭了。可是,東邊的事來不及辦,西邊又出亂子了。本以歸順的西方薛延陀真珠可汗,聽說大唐天子要東封泰山,他便打開了小算盤,對下臣們說:
“天子封泰山,士馬皆從,邊境必虛,我以此時取突厥部落的思摩可汗,如摧枯拉朽,甕中捉鱉了。”
於是他命兒子大度設,發同羅、仆骨、回紇、靺鞨等兵合計共二十餘萬,度漠南,屯白道川,據善陽嶺攻打突厥。突厥可汗不能禦,帥部落入長城,保朔州,遣使告急。
李世民聞報,敕命營州都督張儉帥所部騎兵及奚、契丹等之兵壓東境,以兵部尚書李世勣為朔州道行軍總管,薛萬徹為副,將兵四萬,騎五千,屯靈武;涼州都督李襲譽為涼州道行軍總管,出西迎戰。諸將辭行時,李世民告誡道:
“薛延陀恃其強盛,逾漠而北,已行數千裏,人憊馬乏。凡用兵之道,見利速進,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備,急擊之,思摩入長城,又不速退。朕已敕思摩燒毀秋草,彼糧草日盡,野無所獲。頃偵探告之,雲其馬齧林木枝皮殆盡。卿等當與思摩共為犄角,不須速戰,俟其將退,一時奮擊,破之必然。”
當年薛延陀擊西突厥,皆以步戰取勝;這次入侵思摩前,乃大教步戰,使五人為一伍,一人執馬,四人前戰,戰勝則以馬追奔。於是大度設以三萬騎逼近長城,欲擊思摩,而整個部落已走,不知去向。大度設登上長城破口大罵。正在這時候,李世勣率唐軍從天而至,塵埃漲天,大度設十分恐懼,引三萬人馬自赤河濼北走,李世勣選麾下及突厥精騎六千,走直道追擊,逾白道川,追至青山。大度設不敢停留,連走數日至諾真水,勒兵還擊,陳亙十餘裏。突厥先與之戰,不勝,退走,大度設乘勝追擊,遭遇唐軍,薛延陀軍萬矢齊發,唐馬多戰死。李世勣命士卒一律下馬,執長矛朝前衝剌,敵軍全線崩潰。副總管薛萬徹以數千騎俘擄執馬者,薛延陀軍失馬,不知所為,唐軍縱擊,斬首三千餘級,捕獲五萬餘人。
此一戰,大度設雖逃脫,薛萬徹也沒有追著。餘眾仍有數萬之眾逃入漠北,遇大雪,人畜凍死十有八九。
薛延陀遭此慘敗,隻得遣使來長安,請求與突厥和親。李世民準許和平,但氣咻咻地告誡道:
“朕早約定你們可汗與突厥以大漠為界,有相侵者,朕即討伐。你們自恃其強,越過沙漠攻打突厥。李世勣所將才不過幾千鐵騎,打得你們狼狽如此!回去告訴你們可汗,凡舉措利害,可善擇其宜。”
薛延陀的使臣連連磕頭稱是。
經過這次邊疆少數民族的“內戰”,李世民對幾位近臣說:
“朕有二喜一懼。連年豐收,長安鬥粟值三、四錢,一喜也;北胡久服,邊鄙無虞,二喜也。治安則驕侈易生,驕侈則危亡立至,此為一懼也,得無警覺乎!”
李世民有此感慨,也非空穴來風。前不久房玄齡、高士廉在路上遇到少府少監竇德素,指著前麵問道:
“北門最近搞什麼營繕?”
顯然兩位宰相對北門營造宮宇有意見,竇德素不敢回話,卻麵奏皇上。李世民聽了十分慍怒,把房、高等叫到麵前責問說:
“卿等但管南衙政事,北門小小營繕,關你們什麼事?”
房玄齡麵紅耳赤,無話可答,連連叩頭稱謝。這時,魏征卻出來打抱不平地道:
“臣不知陛下何以責房宰相,而房相又何以稱謝。玄齡、高相為陛下股肱耳目,於中外事豈有不應知道的?如果所營是對的,當助陛下成之;否則,當請陛下罷之。問於有司,理所當然。不知何罪而責,而何罪而稱謝啊!”
這次麵紅耳赤的是皇帝,他深感愧疚。
過不了幾天,李世民又問魏征道:
“最近以來,為什麼朝臣都不敢上折子言事諍諫了?”
“陛下虛心采納,必有言者。”魏征非常坦率地說,“凡是臣子,殉國者寡,愛身者多,他們畏陛下加罪,故不敢言也。”
“是啊!”李世民頗理解地道,“人臣關說忤旨,動及刑誅,與那些赴湯蹈火冒白刃者有什麼不同啊!所以禹拜昌言,就為了這個喲。”
貞觀十六年秋七月,特進魏征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李世民為了加強朝廷決策機構,拜長孫無忌為司徒,房玄齡為司空,仍由房玄齡、高士廉為左右仆射。
魏征臥病在床,不能上朝。李世民十分想念他,特書手詔著大太監汪雲送去魏府,詔曰:
“不見數日,朕之過錯多矣。今欲自往其府,恐益為勞,若有聞見朕之缺失,可封奏進來。”
魏征也真還是魏征,他抱病在床,卻用犀利的語言上封奏道:
“最近聽說宮中皇子淩師,奴婢忽主,下多輕上,皆有為而然,此風絕不可長。又,陛下臨朝,常以至公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橫加威怒,欲蓋彌彰,竟有何益!”
李世民看了不禁汗顏,如服一劑苦口利病的良藥。上次聽大太監汪雲回來說,魏征府宅無廳堂,他命少監拆毀宮中一小殿,拿木材給魏征家蓋了一個正廳,五日而成,並禦賜素雅屏風、素褥、幾、案,特意還給魏征送了一根林邑進貢的手杖。
魏征上表稱謝,皇帝手詔稱:
“處卿至此,蓋為黎元與國家,豈為一人,何事過謝。”
魏征被皇帝的十幾年知遇之情深深打動,他讓妻子裴如鳳拿來紙筆,半倚在病床上,顫顫巍巍用手執筆,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終於寫出了文傳千古的《十漸不克終疏》。
《十漸不克終疏》雲:
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皆欲傳之萬代,眙厥孫謀。故其
垂拱嚴廊,布政天下,其語道也,必先淳樸而抑浮華;其論人
也,必貴忠良而鄙邪佞。言製度也,則絕奢靡而崇儉約;談物
產也,則重穀帛而輕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
之後,多反而敗俗。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有四海之
富,出言而莫已逆,所為而人必從,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
私欲故也!語曰:“ 非知之難,行之惟難;非行之難,終之斯
難。”所言信矣。
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橫流,削平區宇,肇開帝業。貞
觀之初,時方克壯,抑損嗜欲,躬行節儉,內外康寧,遂臻至
治。論功則湯、武不足比,論德則堯、舜未為遠。臣自擢居左
右,十有餘年,每侍幃幄,屢奉明旨。常許仁義之道守而不失
,儉約之誌終始而不渝。一言興邦,斯之謂也。德音在耳,敢
忘之乎?而頃年以來,稍乖曩誌。敦樸之理,漸不克終。謹以
所聞列之於左:
……
魏征抱病寫這樣長的“諫文”,夫人裴氏和仆女家人都十分為他的身體擔心。裴如鳳屢屢勸阻道:
“官人,你自己咳得這樣厲害,整天窩在床上寫個不停,這怎麼行呢?還是扶你到外麵走走吧。”
魏征頭也不抬地道:
“做臣子的有話憋在心裏,不吐不快。何況,這些話都是關係當今聖上的大事,關係貞觀大治的成果能否發揚光大,這也是關係億兆庶民百姓能否安安寧寧過日子的事,我的筆能停下來嗎?”
魏征與妻子裴如鳳已經有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女都已長大成人了。長子叔玉、次子叔琬、三子叔璘、四子叔瑜。叔玉襲爵封為光祿少卿,叔璘為禮部侍郎,叔瑜後來做過豫州剌史,善草錄,與唐初大書法家虞世南、褚遂良齊名,稱為“前有虞、褚,後有魏、薛(叔瑜外甥)”。魏征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便更抓緊《十漸不克終疏》的寫作。李世民沒有魏征在跟前檢點自己的錯失,總好像缺了點什麼,過不多久又讓大太監汪雲去魏征府上,征求他的封奏。魏征已無心它顧,便隻好把未寫完的《十漸不克終疏》,抄了帶進宮去。
所以,皇帝是斷斷續續看完這篇長達數十頁的“疏”的。
陛下貞觀之初,損己以利物。至於今日,縱欲以勞人。卑
儉之跡歲改,驕侈之情日異。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身之
事實切於心。或時欲有所營,慮人致諫,乃雲若不為此不便我
身。人臣之情,何可複爭?此直意在杜諫者之口,豈曰擇善而
行者乎?此為漸不克終三也。
……
臣聞禍福無門,唯人所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伏惟陛
下統天禦宇,道洽寰中,威加海外。年穀豐稔,禮教聿興。比
屋窬於可封,菽粟同於水火。暨乎今歲,天災流行,炎氣致旱
,乃遠被於郡國,凶醜作孽忽近起於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
示誡。斯誠陛下驚懼之辰,憂勤之日也。若見誠而懼,擇善而
從,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湯之罪己,前王所致理者勤而行之,
今時所以敗德者思而改之,與物更新,易人視聽,則寶祚無疆
,普天幸甚。何禍敗之有乎?然則社稷安危,國家理亂,在於
一人而已。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猶虧一
簣之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鬱
結而長歎者也。臣誠愚卑,不達事機,略舉所見十條,輒以上
聞聖聽。伏願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參以芻蕘之議,冀千慮一得
袞職有補,則死日生年甘從斧鉞。
李世民看了魏征的《十漸不克終疏》,夜不安寢,日不甘食,他為魏征拳拳忠君愛國之心所深深激動。他一方麵為自己貞觀初年的大治成果感到欣慰,又為貞觀後期十個方麵的漸不克終感到愧疚,幸得魏征及時給他指了出來,知其過則可防其過,自己有始有終將國家治理得更好還是有些把握的;另一方麵,令他擔憂的是儲位繼承問題,太子承乾失德,魏王泰過寵,群臣議論紛紜,他心煩意亂。這天,在太極殿早朝過後,他把諫議大夫褚遂良留了下來,問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