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示帝範握別房宰相 留遺詔崩駕翠微宮(2 / 3)

皇帝欣然應允,於是北漠安寧,驛道通達。

李世民深有感慨地對侍臣道:

“朕於戎、狄所以能取古人所不能取,臣古人所不能臣者,皆順眾人之所欲故也。昔禹帥九州之民,鑿山槎水,疏百川注海,其勞甚矣,而民無怨怒,因人之心,順地之勢,與民同利故也。”

到了是年初夏,李世民感染風疾,苦京師盛暑,命修繕終南山太和廢宮為翠微宮。五月,入住翠微宮,留房玄齡在京城輔佐太子,詔百司依舊啟事皇太子。

翠微宮座落在風景秀麗的終南山裏,被蒼鬆翠柏環繞著,嘉樹殿前合,鳴鳥縈畫梁,是個極幽靜的避暑勝地。李世民修葺翠微宮,沒花多少錢,用的是拆下來的太和廢宮的木料,宮殿構築也頗簡單,是一座農莊式的別墅,有數十間房子。從這裏去長安,有一溪穀相通,溪穀間風光如畫,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水,潺潺成韻,自山間泄出,流往長安南郊的曲江池。站在翠微宮前,往南望去,終南山的餘脈節節拔高,最後融彙在峰巒嵯峨的太白山裏。

在翠微殿宮的含風殿裏,李世民與侍臣小酌,隨口問道:

“自古帝王雖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比他們成功過之,自不懂其故,你們能說說真話嗎?”

褚遂良透過窗口,眺望著太白諸峰,呐呐回答說:

“陛下功德如天地,萬物不得而名言。”

“不然。”李世民思考著說,“朕所以能及此者,隻為五事也。自古帝王多疾勝己者,朕見人之善,若己有之。人之德能,不能兼備,朕常棄其所短,取其所長。人主往往進賢則欲置之於懷,退不肖則欲推之於壑,朕見賢者則敬之,不肖者則憐之,賢與不肖各得其所。人主多惡正直,陰誅顯戮,無代無之,朕踐祚以來,正直之士,比肩於朝,未嚐黜責一人。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此五者,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說完,他又意猶未盡地對褚遂良道,“公常為史官,如朕言,得其實乎?”

“陛下盛德不可勝數,獨以此五者自與,蓋謙謙之誌也。”一向直諫的褚遂良也拍起馬屁來了。

李世民把司農卿李緯擢為戶部尚書,當時房玄齡留守京師,有位侍臣剛從長安來,李世民問他:

“房玄齡有何說法?”

“房玄齡聽說李緯拜為尚書,”侍臣道,“並沒說什麼,隻說李緯的美髯很不錯。”

李世民聽後“嗯”了一聲,遂改李緯為洛州剌史,可見他對房玄齡意見何等的尊重。

齊州人段誌衝上了一份密折,請皇帝禪政於皇太子,太子治看了密折嚇得戰戰兢兢,憂形於色,說話就流涕。長孫無忌等請旨誅殺段誌衝,李世民在翠微殿發出一道手詔道:

“五嶽淩霄,四海恒地,納汙藏疾,無損高深。段誌衝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無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霧障天,不虧於大;寸雲點日,何損於明!”他對口出狂言要他下台的齊人不予追究,可見其寬大胸懷。

風疾稍愈,李世民回到京城,三日一視朝。

貞觀二十二年春正月,李世民禦製《帝範》十二篇,賜給太子,曰《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戒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這是根據李世民做了二十二年皇帝的切身體會寫成的,他希望太子能從中獲益。李世民不同於曆代皇帝的最可貴之處是,他把自己精心撰述的《帝範》十二篇交給太子治時,諄諄教誨他道:

“修身治國,備在其中。一旦不諱,更無所言矣。你當更求古哲王以為師,如朕,不足法也。夫取乎於上,僅得其中;取法於中,不免為下。朕居位以來,不善者多矣,錦繡珠玉不絕於前,宮室台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遊四方,供頓煩勞,此皆朕之深過,勿以為是而法之。顧朕弘濟蒼生,其益多;肇造區夏,其功大。益多損少,故人不怨;功大過微,故業不墮;然比之盡美盡善,固多愧矣。你無朕之功勤而承朕之富貴,竭力為善,則國家僅安;驕惰奢縱,則一身不保。且成遲敗速者,國也;失易得難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惜哉!”

李世民向太子所說的,仿佛是他的臨終囑咐,臨終遺言,語重心長,各個方麵都說到了,說透了。

中書令兼右庶子馬周得病,李世民親自為他調藥,遣太子親去府上慰問。二月馬周薨逝,皇帝身邊又走了一個梗直強諫之人。以長孫無忌撿校中書令,知尚書門下省事。

以中書舍人崔仁師為中書侍郎,參知機務。不到一個月,崔仁師因有人伏閣自訴,不奏,被除名,流放連州。

是年三月,隋蕭皇後國夫人卒於長安。詔複其位號,諡曰湣;遣三品官員護葬,備鹵簿儀衛,送至江都,與煬帝合葬。這也體現出李世民一代開明君主的君子風度。

因為翠微宮險隘,不能容納百官,李世民詔令在宜君之鳳凰穀營造玉華宮。敕令營宮務必儉約,惟所居殿覆以瓦,其餘皆覆茅茨;然而規模比翠微宮宏大,備設太子宮、百司,苞山絡野,所費不貲。這時,李世民身邊的重要諫臣魏征、馬周都已亡故,褚遂良又忙於輔佐太子,無遐顧及皇帝身邊發生的事,也就很少爭諫。

李世民因不時染疾,也很少去飛燕宮曹貴妃那兒了。這天病疾稍愈尚有餘遐,他迤邐來到飛燕宮。曹貴妃也已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身體自然比年過五十的皇帝好多了。

曹貴妃一見皇帝臨幸,喜出望外。她的四名貼身宮女已經放走兩個,出宮成家,就留下桃兒、杏兒。這兩個大姑娘死活不肯離宮,一見皇帝進了大殿,忙不迭地跪下去請安,又忙不迭地爬起來攙扶著皇帝進帳幕入坐。李世民瞅著兩名宮女,卻對曹思燕道:

“都是老姑娘了,怎麼還沒出宮?不想嫁人了?”

桃兒、杏兒低眉袖手同聲道:

“不想出宮,就侍候皇帝、娘娘一輩子。”

“朕不要你們侍候,”他回頭對曹貴妃一笑,“是娘娘把你們寵壞了吧,其實嫁人也有嫁人的好處。”

“唉,怎麼說她們也不聽。”曹思燕倚在李世民背後,一邊輕輕給他鬆肩掐背,一邊頗動情地說,“桃兒、杏兒的父兄,都在征戰中葬身異鄉,家裏沒什麼親人了。跟臣妾一樣孤苦伶仃,也算是猩猩相惜吧,她們不願走,也就……”

曹思燕說到這兒打住了,因為李世民仰頭長歎了一聲。她知道皇帝近年來頗為尊佛,常悲天憐人,但又不能控製自己一時的衝動,東征高麗,西討龜茲,給不少死難兵卒家庭帶來不幸;加之營造翠微、玉華宮,糜費民力,竟無大臣爭諫,這是一種不祥的征兆。曹思燕雖然少時沒有讀書,但入宮二十年來手不釋卷,閑遐時常跟宮女一道吟詩作賦,習練書法,如今也能寫出一手好文字。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寫了一份疏諫,但一直不敢親呈皇上。

這陣,聽到皇帝一聲長歎,她鼓起勇氣道:

“聖上,死了馬周、魏征,天下就無人向陛下進諫了?”

“唔,”李世民回頭,拉曹貴妃一同坐下,搖頭苦笑道,“你倒抓到了朕的癢處。”

“想當年,陛下常常征求大臣們的強諫,極諫……”

“今不如昔啊!”他又複喟歎一聲。

“也是。”曹思燕試探地說,“魏大人、馬大人要在,皇上就不會修了翠微宮,再營玉華宮的了。”

“朕錯了嗎?”李世民異乎尋常地瞅著曹貴妃。

“也不能說全錯,但至少看出沒有諫臣的遺憾。”

“是啊,想當年朕想造飛山宮,修繕九成宮,魏征、王珪一諫就停下來了。可今天,剩下個褚遂良,有時還拍拍馬屁。”

“臣妾這裏有一諫疏,”曹思燕終於忍耐不住說,“不知聖上是否能容納臣妾井蛙之見。”

“你有諫疏?”李世民盯著娘娘,忽地撲哧一笑,“別逗了。”

“臣妾是認真的,”曹貴妃說完,從梳妝台小匱中抽出幾張紙,捧呈皇帝道,“不知聖上能否笑納。”

李世民展視諫疏,隻見上麵用娟秀的鍾繇小楷寫道:

臣妾竊憂,近年以往,力役總兼,東有遼海之軍,西有昆

丘之役,士馬疲於甲胄,舟車倦於轉輸。以有盡之農功,填無

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眾,喪已成之我軍。昔秦皇並吞六國,

反速危亡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

,棄德輕邦,圖利忘危,肆情縱欲之所致乎!是知地廣非常安

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也……營造宮闕,雖覆茅茨示約,猶興

木石之疲,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珍玩伎巧,乃喪國之

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鳩毒。作法於儉,猶恐其奢;作法

於奢,何以製後……

李世民看著看著,禁不住擊節讚歎,想不到後宮還有曹娘娘這樣有膽有識,文思俊逸,能寫出如許有理有據,聲情並茂,真切感人諫書的女才子。他揚著手中的諫書,誇讚道:

“後宮嬪妃,能關心政事,骨鯁規諫,已屬難能可貴;愛妃此諫,可比肩魏、馬,朕當珍藏,時時觀之。”

“皇上過獎了,”曹貴妃反覺不好意思地說,“臣妾才疏學淺,對皇上一片拳拳癡情,難表於萬一。”

李世民善其言,對曹貴妃優賜甚厚,更加禮重她了。秋七月,攜曹貴妃幸駐玉華宮,當時司空房玄齡留駐京師輔佐太子,房玄齡病篤,李世民聞訊,立即遣侍衛將房玄齡接來玉華宮。房玄齡的肩輿入殿,至禦座側而下,兩人見麵,相對流淚。

房玄齡在玉華宮別殿安住下來,他對同來侍疾的兩個兒子道:

“吾受主上隆恩,今天下無事,唯東征未已,群臣莫敢諫,吾知而不言,死有餘責。”

說完,不顧兒子們的勸阻,躺在病榻上,胸前置一矮幾,就俯伏在矮幾上,一筆一劃,吃力地寫他生平最後一道表諫。花了三天,寫完幾百字的表文,已是筋疲力盡,臉如死灰。他兩手哆哆嗦嗦地將表文卷了起來,遞給遺愛道:

“你把它送給皇上,老夫也算盡最後一份力了。”

說完,竟癱軟在病榻上,遺愛與合蒲公主離開後便昏了過去。遺愛夫婦來到玉華宮大殿,李世民站了起來急問:

“令尊病況如何?”

“還好。”房遺愛把表諫呈了上去說,“這是父親剛寫完的一份表文,差兒臣立即送了過來,呈聖上禦覽。”

李世民接過表諫,坐了下來細看,隻見上麵墨水點畫如塗鴉,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寫著:

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

,拓地開疆亦可止矣。且陛下每決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