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與監察禦史、大理寺卿緊急磋商,把文書記錄的房遺愛的“坦白交待”,稍加整理,決定三人同時去麵見皇帝。
這天,皇帝李治剛從感業寺尼庵看過武媚娘回來。他去感業寺,沒有宮人知道,隻帶了在先帝身邊做過二十多年貼身侍衛的張順,鐵臂張順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誠實可靠,力大無窮,一人可抵十幾人。外麵下起了鵝毛大雪,走進大殿,張順幫皇帝脫下貂皮大氅,剛站在殿階外抖去滿氅雪花,便見太尉、監察禦史、大理寺卿匆匆忙忙走了過來。長孫無忌遠遠地問:
“張順,皇上在殿裏嗎?”
“在,不過……”張順隨口答道,“剛回來。”
“出門去了?”
長孫無忌問者無意,不過張順立即知道失口了。他隨即機靈地編捏著回答說:
“不是剛下了場大雪嗎?皇帝去禁苑裏遛了兩圈,賞雪去了。”
說話間三人上了殿階,這時大太監汪雲笑嘻嘻迎了出來。汪雲有了六十餘歲,也已老態龍鍾,一見是太尉長孫無忌等人,也不大聲通報,便領著三位大臣進了大殿。
皇帝李治進延嘉殿內殿換衣服去了,大殿東暖閣銅爐裏生了熊熊炭火,屋子裏暖烘烘的。大太監汪雲請太尉等人入坐,長孫無忌不客氣地在一軟墩上坐了下去,其他兩位仍站著,不敢在皇帝的起居室內越禮躦次。隨著一聲輕輕咳嗽,李治著輕裘便服走了出來。
大太監汪雲迎上去躬身輕稟:
“萬歲爺,太尉、禦史、大理寺卿求見。”
“啊,舅舅來了。”皇帝先跟長孫無忌招呼,長孫無忌站了起來,李治親切地扶扶太尉膀子,示意他坐下,然後轉對其他二位,熱情平和地說,“都坐下,坐下。”
皇帝先在銅爐邊的軟椅上落了坐,韋思謙和大理寺卿才敢在軟墩上坐了下去。
長孫無忌看了看年輕皇帝,白晰端方的瘦臉上,泛著一層紅光,竊以為他真的在外麵踏雪賞景,心情舒暢,才有此好氣色。如果知道他去尼庵幽會情人,幽會那個將要滅盡大唐李氏子孫的情人武曌,他又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皇上,房遺愛案子的審理,有了結果。”長孫無忌帶著一種沮喪辛酸的情緒提起此事。
“哦,好呀,你把情況說說。”李治此時的心情是輕鬆愉快的,在尼庵聽武媚娘說又一次懷上了皇帝的龍子鳳女,他便十分激動。這一次他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把武媚娘接回宮中生育,再不能讓她在尼庵躲躲閃閃地受苦了。他望著長孫無忌,正在想能不能要舅舅幫他出出主意,怎樣把武曌接回宮中呢。
“房遺愛已經承認,他參預了吳王恪、荊王元景等人的謀反!”長孫無忌單刀直入地道。
“什麼?謀反?”李治猛地一震,差一點從龍椅上驚了起來,“吳王恪、荊王元景敢謀反?”
他兀自鎮靜了一下,把目光一一掃視著長孫無忌、監察禦史韋思謙和大理寺卿,仿佛想從他們臉上看出點什麼。
“是的,皇上,房遺愛全都招認了。”韋思謙立了起來,把一個整整齊齊的案卷遞了過去,“這是他交代的全部記錄。”
皇帝好像接過一個燙手的熱山芋,捧在手上顛過來,倒過去地看了老半晌。看著看著,他的臉色蒼白了,他咬著牙,努著嘴唇,想鎮住自己。但是不行,一行苦澀的淚水,終於忍耐不住汩汩地從兩頰墜落下來,滴落在案卷上。他哽咽地說:
“荊王,朕的叔父;吳王,朕的兄弟……還有薛萬徹,那是皇姑爺……房遺愛、柴令武、執失思力,都是姐夫……駙馬都尉,還有公主,朕的姐姐,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皇上,吳王恪謀反,斷無可疑!”長孫無忌果斷地道,“但是荊王元景、駙馬都尉薛萬徹、柴令武、執失思力,都還沒有審訊,現在隻有房遺愛的一麵之詞,現在當務之急,是請皇上立即敕令吳王恪、荊王元景回京麵君,正值歲末新年,他們不會懷疑。回來了,一切都好;如若拒不回京,反相已成,隻能發兵征討。在京城的薛萬徹、柴令武、執失思力,請即出敕令,押入大牢候審。”
“好吧,一切都交給舅舅、褚遂良諸卿去辦。”皇帝癱軟在坐椅上,頓時像大病了一場,軟弱無力地說,“舅舅諸公修訂的律令,去年四月已頒行四方,按律令去辦吧!”
“遵旨!”
長孫無忌和監察禦史、大理寺卿一齊離坐,向皇帝躬身叩首,緩緩退出大殿。
這正是高宗三年臘月十四日,大雪還在飄飄揚揚下個不停。雪花成了雪團,像棉花絮兒,在半空中飛舞打旋,久久也不落下來,天空因此變得鉛灰色一般晦暗,沉重。
幾位大臣走後,李治在大殿上坐立不安,抽聲歎氣。想不到他的叔父、兄長,還有那麼多姐姐、姐夫、姑父,都聯合起來,要謀反篡奪他的皇位。他的皇位是父皇先帝給的,又不是自己爭搶來的,叔叔、姑父、姐夫們為什麼不能容納他呢?先帝遜世後,他捫心自問,登基以來對叔伯、兄弟長輩禮敬甚隆。原來跟他爭過皇位,被先帝貶為東萊郡王,後複濮王的兄長泰,他登基後的當年十二月,便詔準濮王泰開府置僚屬,車服珍膳,特加優厚。
去年,叔父澧州剌史彭思王元則、兄長濮王泰先後薨逝,他深懷骨肉之情,悲泣罷朝,親臨吊喪,多加撫恤。這些,難道叔叔、姑父、兄長、姐夫、姐姐們都看不到嗎?你們為什麼要反叛我這個小弟弟、小侄子呢?換一個人來做皇帝試試,誰有我李治的孝悌仁慈呢?
皇帝想不出答案,以疏間親,心恢意冷,幹脆一走了之。叫了張順和大太監汪雲,到肖淑妃的荷花宮去了。
荷花宮裏隻有一塘枯荷敗葉,卻傳出愛妃彈唱的纏綿宮詞:
數日雪花欺殘樹,
盡吹黃葉下庭廡。
林疏放得遙山出,
又被雲遮一半無。
修儀承寵伴龍池,
掃地焚香近午時。
等候恩君聖駕到,
教看鸚鵡學新詞。
……
“皇上駕到!皇上駕到……”果然,懸掛在荷花宮廊簷下的虎皮鸚鵡,一陣喧叫,把站在那兒靜聽肖淑妃彈唱的皇帝驚醒了,這禽鳥竟如此聰明,一下逗得滿腹憂愁的李治,莞爾一笑。眾宮女和肖淑妃已經迎了出來,在如雲美女眾星捧月簇擁下,他朝宮內爐火通紅溫暖如春的臨荷殿走去,內心的憂戚消散了一半。
春節前後一個多月,李治以“龍體不適”,不再早朝,也不接見群臣百官,甚至連王皇後和皇族親朋都不見,就躲在肖淑妃的荷花宮,消磨時光。其實他在肖淑妃身邊也並不痛快,心事重重,卻又無法跟肖淑妃明說。肖淑妃也已聽到些風言風語,她也不便戮破這層薄紙兒。她知道皇帝軟弱,他是在逃避這場無法接受,無法麵對的災難。肖淑妃也就盡其所能,逗皇帝一笑,一樂,暫時忘掉一切。
整個春節,長孫無忌、褚遂良和監察禦史、大理寺卿都沒有好好休息一天。他們奉欽命審察吳王恪、荊王元景和駙馬都尉薛萬徹、柴令武、執失思力,這都是難於對付的皇親國戚,難剃的絡腮胡子。如果不是同為皇親,又功勞赫赫的兩朝元勳太尉長孫無忌在場,從這些人身上,恁誰也是審不出名堂的。
審訊是一個個進行的,先易後難。第一個被訊問的是柴紹之子、駙馬都尉柴令武。長孫無忌令差役給他鬆綁,指指大堂下一條木凳道:
“令武,你坐。”
“罪臣不敢。”柴令武仍然站著。
“令武,你薛家兩代蒙恩,你父親柴紹――”說到“柴紹”二字,長孫無忌眼含淚珠,痛心疾首地道,“譙襄公柴紹,當年隨太宗皇帝東征西討,名列淩煙閣二十四宿將。沒想到譙襄公竟有你這樣一個不孝不義之子,你娶太宗之女巴陵公主,其恩不可謂不重,你年紀輕輕就封駙馬都尉、衛州剌史,官爵不可謂不大啊!可是你在剌史任上,胡作非為,把個剌史都弄掉了。你不思改悔,滯留京師,卻又同房遺愛那個一身反骨的家夥弄到了一塊兒,你,你……你說你有何罪?”
長孫無忌越說越氣,最後一聲斷喝,嚇得柴令武“叭”地一聲跪到了地上,已是渾身哆嗦。
柴令武早已從妻子巴陵公主那兒聽說房遺愛下獄,全部招供了,他知道挺不過去,倒不如老實交代為好。太尉一席仁至義盡的話,也使他覺得愧對皇恩,愧對父親,於是他也老老實實承認了與房遺愛說過的一些大逆不道,甚至涉及圖謀不軌的話。
“房遺愛與吳王恪有聯係嗎?”褚遂良插言道。因為吳王恪素來穩重,名望又高,他對吳王恪參預謀反還有懷疑。
“有。”柴令武為保自己一命,也很“配合”地說。
“有過什麼密謀,什麼聯係?”褚遂良追問。
“房,房遺愛與吳王恪的密謀……都是秘密的,聯係也是密封,罪臣隻知有這麼回事,卻不知詳情。”
“還有什麼人參預?”長孫無忌問道。
“還有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節,他也常去房遺愛府上……”
“啊!宇文節?侍中兼太子詹事……”長孫無忌心裏一寒,這又拖出一條大魚。
審訊駙馬都尉薛萬徹,就沒有這樣便宜。薛萬徹是長孫無忌同輩功臣,太宗還誇讚過他會打仗,是貞觀後期三大名將之一,隨征突厥、高麗,功勳顯赫。且薛萬徹性格粗豪,仗著是先帝女婿、當今聖上的姐夫,根本不把長孫無忌、褚遂良之流放在眼睛角裏。他大大咧咧坐在大堂上,什麼也沒招供,什麼也不承認,反把訊問者奚落了一頓。他昂著頭道:
“飛鳥絕,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哈哈,古人就是如此放屁,薛大將軍也不怕。邊境一有風吹草動,當今天子還得請老將出征……”
審訊有喜有憂,有惱有怒。整個春節就在這種煩人的折磨中過去了,最後家翻宅亂地訊問過荊王元景、吳王恪,已是正月元宵之後。荊王元景仗著自己是當今聖上的叔父,他沒有硬頂,自言跟房遺愛有過一些往來,跟他說過夢見自己把玩日月的事。不過他解釋道:
“說這些話是無心,夢就是夢,白日說夢話,說過也就說過了,沒想到房遺愛還真把它當回事。說什麼本王想做皇帝,哈哈,你們相信嗎?皇帝是本王侄子呢,高祖沒把皇位傳給本王,侄子還會把皇位傳給叔叔?那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
吳王恪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承認,但他口口聲聲要麵見皇弟――當今聖上。這兩位皇親一回京,就奉旨幽禁在西內苑一處禁宮了。長孫無忌遣嚴兵把守,就是王皇後等皇室親眷都無法接近。除非有皇帝的諭旨。軟弱的皇帝采取回避、躲避態度,他無法麵對皇叔、皇兄,所以長孫無忌是比較放心的。吳王恪什麼不說也不要緊,因為有房遺愛一口咬死與吳王恪有密謀之據。而這樁謀反案又有了柴令武、荊王元景、宇文節等多件證據。
春節已過,皇帝李治不能再不上朝。先天去獻陵、昭陵祭奠過高祖、太宗、文德皇後,郊祭過寰丘,這天他忐忑不安地走進太極殿,麵對群臣,打起精神說了一番祝賀新年,靜政安民的話。他目視著站在前排的國舅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道:
“新年伊始,朝中卻發生了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幾位駙馬都尉不安生事主,”他沒提荊王元景,也沒說吳王恪,是不想把皇家的事情鬧大了讓天下人笑話,即合有事,也用家法處置,“年前由太尉、褚愛卿和監察禦史、大理寺卿合議鞠問,如有詔令處置罪臣,諸卿不必驚訝。六部九卿、有司衙門照常處置庶務。有本呈奏,無本退朝。”
皇帝不敢再看長孫無忌、褚遂良一眼,他心亂如麻,怕這兩位顧命大臣當朝抖出“房遺愛謀反”一案,便把本該殿前太監說的“有本呈奏,無本退朝”的話都說出來了。
長孫無忌當然懂得皇帝仁慈之心,他與褚遂良早就商量好了,不當堂呈奏,而是把整理好的案卷,由他們倆送到皇帝手上。
“無本退朝――”大太監汪雲重複了一聲。
群臣議論紛紛散去,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卻跟住皇帝,一同來到延嘉殿。長孫無忌還來不及開口,皇帝李治便迫不及待地問:
“查實了?”
“查實了。”
“沒有那樣大的事吧。”皇帝無力地在龍椅上坐下來,他不能再回避了,但希望事情沒有預想的那麼嚴重。
長孫無忌長歎一聲道:
“聖上,比預料的還要嚴重!”
“啊!”李治屁股上像被蠍子螫了似地立了起來,“皇叔、皇兄真的參預了密謀?”
“是的,”褚遂良回應說,“駙馬都尉房遺愛、柴令武,荊王元景都有交代,還牽扯出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節、江夏王道宗、駙馬都尉執失思力,多數都已有口供承認。”
“吳王恪怎麼說?”皇帝站了起來問。
“他什麼也沒說,但是以他為首的謀反集團已鐵證如山,其死罪難逃了!”長孫無忌說完,把厚厚的案卷捧到皇帝跟前。
李治接過案卷,就站著一頁頁翻閱起來。看著看著,大汗淋漓,臉色由蒼白而轉蠟黃。看完最後一頁,一屁股跌坐在龍椅上,抱頭抽聲歎氣,最後號啕慟哭。邊哭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