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元年(公元650年)春正月,立妃王氏為皇後,在太極殿舉行了隆重的王皇後冊封大典。當時皇帝李治的後宮已有受寵的蕭淑妃、劉氏、鄭氏和楊氏等嬪妃。王皇後性情溫柔,沒有多少主見,也沒有生育,但這是太宗皇帝選中的王妃,孝子李治還是立她為後。
後宮劉氏生忠,李忠早已封為陳王。其餘幾個年幼的皇子,李孝封為許王、李上金為杞王、李素節為雍王。
李治除喪後,第一次在太極殿朝會時,對眾臣謙恭地道:
“朕初即位,事有不便於百姓者,各位愛卿宜悉陳諫,有不方便言說的,可呈封奏。”
李治心地善良,而且耳濡目染先帝《帝範》教導,他是決心做一個體恤愛民的君主。朝會過後,他每天引十名都督、剌史入閣,細心詢問百姓疾苦,民間憂樂,大政方略。
當時有個洛陽人李弘泰,上密折誣告太尉長孫無忌謀反,皇帝看了既驚又疑:長孫無忌是他的親舅舅,當年廢立太子時,有人主張立魏王泰,是舅舅和褚遂良極力主張立他李治。父皇崩逝,又是舅舅和褚遂良扶他即位,登基不到幾個月,舅舅為什麼就要謀反呢?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過去的,顯然這是惡意陷害,挑撥他與舅舅之間的君臣關係。想到這裏,他召太尉來到延嘉殿,把那封險惡的密奏遞過去道:
“舅舅,你看看這份密折。”
長孫無忌接過去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將密折還給年輕皇帝,臉色難堪話音發顫地說:
“聖上,既然有人告老臣謀反,為何還將密折給老臣看?”
長孫無忌當時已五十五歲,比褚遂良還大一歲,他們在前朝就官至太尉、中書令,且又是顧命大臣,在年僅二十三歲的皇帝麵前自稱“老臣”一點也不過份。
“朕不會相信李弘泰的話,”李治接過密折氣咻咻地道,“誣告反坐,按律亦當死罪,傳旨,將洛陽李弘泰斬首棄市。”
說完,皇帝就要撕毀密折,長孫無忌止住說:
“慢。聖上,即便是誣告,也該交大理寺審理清楚。”
李治不聽,將密折一把撕成兩半,投入焚香爐中燒了。然後拉著長孫無忌一同坐了下來,充滿親情地說:
“舅舅,朕新登大寶,就有不法之徒企圖挑撥君臣親睦。此事不宜交大理寺張揚出去,卿去宣旨,朕相信太尉舅舅。”
長孫無忌感動地答應一聲:
“遵旨。”
“還有一事,”皇帝以示信任和關懷地道,“皇妹金城公主,先帝在世時就許配了舅舅的兒子,長孫詮表哥,有司以為喪服以除,欲以今秋成婚,朕擬賜婚。”
“唔,還是再等等吧,皇上。”長孫無忌侃侃言道,“於誌寧上疏稱:‘漢文立製,本為天下百姓。公主服本斬哀,縱使服隨例除,豈可情隨例改,請俟三年喪畢成婚。’老臣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金城公主還隻十三四歲,犬子也不過十四五歲,三年後成婚也不耽擱。”
“那就這樣?”李治稍後又補了句,“再等一年兩年吧,也不定就非等三年不可。”
一場風波就這樣平平安安過去了。長孫無忌與褚遂良同心輔政,新皇帝亦尊禮二人,恭謹聽之,故永徽之政,百姓安寧,五穀豐稔,頗似貞觀盛世之延續。
皇帝日理朝政,處置軍國機務,不恥下問,也還得心應手。這年吐番鬆讚幹布卒,其嫡子早逝,立其孫為讚普,有國相祿東讚襄助,境內安靖。高侃俘突厥外逃的車鼻可汗至京師,釋之,拜左武衛將軍,其餘眾安置鬱督軍山,置狼山都督府。高侃為衛將軍,於是突厥盡為封內之臣,分置單於、瀚海二都督府。
這些處置,皆有乃父太宗之風。
但是到了年末,麻煩還是來了。監察禦史韋思謙劾奏中書令褚遂良抑買中書譯語人之地。大理少卿張睿冊在受理這個案子時,認為準估無罪。韋思謙劾奏曰:
“估價之設,備國家所須,臣下交易,豈得準估為定!張睿冊舞文弄墨,附下罔上,按罪當誅。”
這件事令皇帝左右為難,處置吧,褚遂良是顧命大臣,不處置吧,監察禦史言之有理。最後與太尉商定,左遷褚遂良為同州剌史,張睿冊為循州剌史,暫時都離開了京城。
同一時候,由於李世勣固求解職,已解除其左仆射,以開府儀同三司、同中書門下三品參預朝政。以王皇後舅父、中書侍郎柳奭、黃門侍郎宇文節並同中書門下三品。
朝廷大臣已青黃不接,皇叔、皇兄又還要找些亂子。
金州剌史滕王元嬰是皇帝的叔父,驕奢縱逸,畋獵無節,經常夜開城門,勞擾百姓。甚至拿彈弓彈人,把人埋在雪堆中嬉戲。而皇兄蔣王惲則像滕王元嬰一樣斂聚錢財,敲詐百姓,早有折子遞上來彈劾。善良懦弱的李治對皇叔皇兄感到十分頭痛,又不好拿他們開涮,於是賜書給二王切責道:
“取適之方,亦應多緒,晉靈荒君,何足為則!朕以王至親,不能至王於法,今書王下上考,以愧王心。”
後來皇帝賜諸王帛各五百段,獨不賜二王,敕曰:
“滕叔、蔣兄自能經紀,不須賜物;給麻兩車以為錢貫。”
二王收到皇帝賜來的兩車麻,愧得無地自容。
自高宗元年開始,皇帝李治還是頗有雄心,一直在調整中樞機構的官吏。先後以於誌寧為左仆射,張行成為右仆射,高季輔為侍中。高宗三年春正月,召回褚遂良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行宰相職)。以宇文節為侍中,柳奭為中書令,以兵部侍郎韓瑗守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柳奭是王皇後的舅父。
皇帝連續發詔:廢玉華宮為佛寺;詔令京官及外州官吏不準進獻鷹隼犬馬;親自焚毀胡人鞠球之戲。他對侍臣說:
“昨登樓,欲以觀人情及風俗奢儉,非為聲樂。朕聞胡人善為擊鞠之戲,嚐一觀之。昨初升樓,即有群胡擊鞠,意謂朕篤好之也。帝王所為,豈宜容易?朕焚此鞠,冀杜胡人窺望之情,亦以自誡。”
李治是想做出一番有益於庶民百姓之事。
皇帝在日理萬機的同時,自然沒有忘記他那個在感業寺尼庵的情人武曌,還是高宗元年太宗的忌日,他便借為先帝行香,去過感業寺,幽會過情人。那次,他駭然知道武曌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當那個好強的女人平靜地解開胸衣,讓他去探摸微微隆起的腹部,去感愛小生命的輕微跳動時,真如平地一聲炸雷,他不知是喜是憂。
“這可怎麼辦?”他身為皇帝,卻對皇子將要降生束手無策。
“怎麼辦?把他生下來嘛。”她倒說得輕鬆。
“這……”他登基不到一年,皇帝在尼庵生了私生子,這樣的醜聞要傳了出去可怎麼辦,“不會傳出去吧!”
“放心,”她嫣然一笑,“尼庵的師太是我的人,安排我住在一僻靜的別院。到生的時候,她讓我母親、姐姐來照顧,誰也不會知道我武媚娘生了皇帝的龍子。斷了奶,讓母親、姐姐帶出去撫養,直到皇上把小尼接進皇宮,再把孩子帶回皇帝身邊。”
“一定,一定。”
皇帝再一次許下諾言。但是有些事情,這個優柔寡斷的皇帝也不能自己作主。自從名正言順立了王皇後,他要接武媚娘回宮的事,好多次話到嘴邊,他又不好啟齒。時間就這樣蹉跎過去了,生下來取名弘的孩子都快兩歲了,孩子跟外婆、大姨住在應國公府,他也曾見過幾麵。但是,他至今無法跟王皇後提起武媚娘生了他的孩子,因此也就沒辦法把武曌接回宮中。由於王皇後沒有過生育,其舅父中書令柳奭暗地裏為王皇後出主意說:
“陳王忠母親劉氏地位卑賤,皇後你想法把陳王忠立為太子,使其與你親近,皇後日後也就有依靠了。”
王皇後覺得舅父說得有理,於是經常去元舅太尉無忌府走動,終於由長孫無忌出麵,說服皇帝,於高宗三年秋七月,在太極殿舉行了立陳王忠為太子的冊封大典。
太子李忠位居東宮,以左仆射於誌寧兼太子少師,右仆射褚遂良兼太子少傅,侍中高季輔兼太子少保。
東宮安置已定,但掖庭宮驀然審出三駙馬、三公主反叛朝廷的驚天大案,這無疑是給守成之帝的李治當頭一棒。
事情起因於沙門僧人智勖數人,私入掖庭宮侍奉皇妃、公主,皇帝命掖庭令陳玄運按察其事。這一下扯出房遺愛和高陽公主夫婦,與其嫡長房遺直兄弟的是非。
早年,宰相房玄齡次子、散騎常侍房遺愛尚太宗女高陽公主。公主驕橫跋扈,房玄齡薨逝,公主唆使丈夫與兄長遺直爭分家財,進而讒言遺直。房遺直向太宗剖白所受冤屈,太宗深責公主,從此寵愛頓衰,高陽公主惴惴不安,怏怏不樂。接著禦史劾盜,查出沙門辯機家有一皇宮禦枕,辯機交代是高陽公主所賜。原來公主與辯機私通,饋贈之物以億萬計,並以二女子侍奉遺愛。太宗聽說大怒,腰斬辯機,殺公主奴婢十餘人,公主愈加怨恨。太宗駕崩,高陽公主毫無悲戚之容。李治登基,她又唆使丈夫與兄長遺直訴訟,皇帝詔房遺愛坐出為房州剌史,房遺直為隰州剌史。
房遺愛因高陽公主住在宮城,他一直未去房州任上。他在京城結交的,大都是一些受到貶斥心存怨望的皇親國戚。駙馬都尉薛萬徹,在軍中盛氣淩人,屢有上書劾奏者,太宗愛其功,始有姑息。後副將裴行方力諫,李世勣進言道:
“萬徹位大將軍,而內懷不平,罪當誅。”
太宗這才下詔,除籍徙邊。太宗崩逝大赦,高宗二年,複授寧州剌史,入朝,與房遺愛關係十分火熱。常有怨語道:
“我雖病足,坐置京師,鼠輩猶不敢動。”
還進一步與房遺愛密謀說:
“若國家有變,我與你當奉司徒荊王元景為主。”
荊王李元景的女兒,是房遺愛的弟媳,有了這層關係,李元景常跟房遺愛往來。荊王元景多次對遺愛說,在夢裏我經常把玩日月。這樣,早有不貳之心的房遺愛,便把荊王元景當作未來之君了。
駙馬都尉柴令武,是高祖的女婿柴紹與平陽昭公主的兒子,他又娶太宗的女兒巴陵公主為妻,這個兩朝駙馬,也不安分。被免除衛州剌史以後,托以公主有疾,留在京師求醫。由於臭味相投,也跟房遺愛頻頻往來,密謀變天。
三駙馬的這些怨語圖謀,是暗地裏進行的,皇帝李治本無著察。碰巧高陽公主私謀廢黜兄長房遺直承襲父親房玄齡的封爵,給自己的丈夫房遺愛,她無恥地使人向皇帝上密折,說房遺直奸汙了她。房遺直也就反告遺愛及高陽公主怨語圖謀之罪,說:
“罪盈惡稔,恐累臣私門。”
李治對這位姐姐、姐夫大為惱火,命太尉長孫無忌舅舅親自鞠審駙馬都尉房遺愛。遺愛反相已露,被拘入大理寺大牢。長孫無忌邀監察禦史韋思謙、大理寺卿一道劾審房遺愛。
長孫無忌坐在那兒,冷冷地瞅這個多事的駙馬都尉問:
“房遺愛,你知罪嗎?”
“臣,有罪……”
“你有什麼罪?如實招來!”長孫無忌提高了嗓音。
房遺愛骨碌著眼睛,一邊逡巡坐在上麵的幾位大臣,一邊打開了主意。他知道自己與萬徹、令武兩個駙馬都尉以及荊王元景的密謀一旦暴露,定死無疑。他突然想起貞觀年間太子謀反,罪大惡極的紇幹承基免死的故事。他想:我何不做個紇幹承基“第二”呢?他知道,決定他生死的長孫無忌,與司空、安州都督吳王恪有仇。吳王恪的母親楊妃是隋煬帝的女兒,李恪從小就有文才,太宗常以為這個兒子像自己,欲立為太子,長孫無忌固諫而止。由此吳王恪與長孫無忌相惡。吳王恪在安州都督任上名望素高,朝野矚目,太尉深為忌恨,總想找個由頭把吳王恪除掉,以絕眾望。想到這裏,房遺愛順水流舟地道:
“罪臣與吳王恪……有些聯係……”
“噢?”長孫無忌立即直了直身子,瞪著眼睛問,“你與吳王恪有什麼聯係?”
房遺愛知道自己這一金蟬脫殼之計,也許能救一命,便無中生有地編造如何與吳王恪密謀反叛朝廷,如何以安州為基地,招兵買馬,聯絡各地反抗朝廷的勢力,擁戴吳王恪進京做大唐皇帝。
長孫無忌、韋思謙和大理寺卿,都被房遺愛的“坦白交待”驚得目瞪口呆。這輕輕鬆鬆沒動刑罰,沒動逼供,就審出了高宗朝的第一大驚天大案。順暢得連審訊的人都覺得有點犯疑。
“房遺愛!”長孫無忌在桌上輕輕一拍,毫不費力就把吳王恪抓出來了,興奮中帶幾分威嚴地道,“你可不能像一條瘋狗,到處亂咬。你說吳王恪造反,常言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憑你們幾個皇親國戚文弱書生,就能反得了朝廷嗎?”
“不,不光是……”房遺愛明白要救自己,就顧不得至交親朋了,“還有大將軍……別的王爺都督……”
“還有誰?”監察禦史韋思謙也迫不及待地問。
“還有駙馬都尉、大將軍薛萬徹……駙馬都尉柴,柴令武……司徙荊王元景……就是左驍衛大將軍駙馬都尉執失思力……特進、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都,都有些來往……”
“啊!啊……”長孫無忌這個經曆過貞觀朝風風雨雨的元老勳臣,也被房遺愛“坦白交待”的這一串人物嚇得毛骨棘然。看來不光是殺個吳王恪,而是要大開殺戒了。剛扶上台沒幾年的仁孝皇帝,他受得了這麼大的打擊嗎?朝野將怎麼看這“眾叛親離”――三駙馬,不!加上執失思力是四駙馬、牽涉三王的謀反案呢?緊張過度後的疲勞,使他的手都抬不起來隨便揮揮,衝刑役喊了聲,“把他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