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高宗十五年,外部有薛仁貴、劉仁軌統率三軍正在高麗作戰,不時有喜訊傳來。國內連續幾年豐稔,百姓安寧,社會穩定。皇帝李治的身體還是不怎麼好,頭暈病時好時壞,詔太子弘每五日於光順門內視諸司奏事,其事之小者,均由太子弘決處,大事稟報皇帝。
朝廷暫時安逸無事。
再說武後移居蓬萊宮――實際上就是太宗朝開始興建的大明宮,她當然不會沿用太宗朝的名字,她住進蓬萊宮太液池旁的麟鳳殿,情況並沒有好轉。新宮照樣鬧鬼,似乎舊宮裏的冤魂枉鬼跟著她一起搬到新宮裏來了。這也符合邏輯,因為新宮與舊宮相連,一牆之間,有大宮門相通,新舊兩宮之間,人走起來不過十幾二十分鍾罷了,何況是鬼呢?所以武後相信冤鬼邪魔,緊跟著她一起過來了。
深更半夜,她突然從噩夢中嚇醒,坐在鳳床上,瞪著驚恐的大眼睛狂呼大叫:
“王皇後,你你你別過來!別過來……”
“肖淑妃,好姐姐,你別咬我,別咬我……求你!”
“你是誰?韓國夫人?不是我毒死你,姐姐!”
“哎喲!媽呀……你們不要拖我走……”
有時,她穿著睡袍,從鳳床上一蹦跳下地,手裏抱著個大枕頭,在屋子裏四處亂跑,瘋叫,亂打。嚇得值宿的宮女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竊以為在皇後的周圍,布滿了她們看不見的冤魂枉鬼。她們知道那是些什麼鬼,她們不敢上前叫醒皇後,因為原來砍了手足的王皇後、肖淑妃,都是她們所熟悉,侍奉過的。後來血淋淋地被丟在酒甕裏,隻要想想那垂死掙紮的模樣,她們就唬得周身無力,哪裏還能去照管武後呢?直等武後自己驀然驚厥醒來,倒在地上,不再亂喊亂叫了,她們才敢上去把娘娘攙扶起來,重新扶到鳳床上。
“娘娘,您還好嗎?”
“娘娘?”武後揉著浮腫的雙眼,漠然地問,“你們是叫王皇後、肖淑妃那個娘娘,還是叫我?”
“當然是叫您啦。”
“你們沒有看到她們兩個猖婦?”
“沒有呀!”宮女們相互望一眼,伸著舌頭回答。
“她們變了惡鬼,還不甘心,要來找老娘的麻煩……”她突然振作精神地道,“老娘不怕,什麼也不怕!老娘是堂堂大唐皇後,還怕幾個死鬼不成!你們都退下,娘娘要睡了。”
可是宮女們剛退到外室,呼地一聲,一股陰風“噗”地將宮燈吹息。撲嗵一聲,什麼東西掉進了太液池裏,好久還能聽到潑剌潑剌的水花聲。麟鳳殿後麵就是龍首原的山嶺,古木參天,滕羅纏地,白天進去還有些膽顫心驚。在漆黑的深更半夜,驀地從後麵山上傳來幾聲夜鳥淒慘的嘎嘎嘎的啼叫聲,這個口說不怕的大唐皇後,也被嚇得龜縮在被子裏,大氣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睡過去了,接著又是一輪新的噩夢:又是中毒身亡橫倒在地上,吐出的舌頭又紫又黑的韓國夫人,她可怕的姐姐……又是手足全無的王皇後、肖淑妃,像肉團,像魂魄,悠來蕩去,飛來滾去,死死跟著她,掐住她的脖子,她要喊喊不出,要跑跑不動,仿佛被惡鬼捆住了手腳……
接著又是新的一輪瘋叫,跳下床,奔逃摔打……
日複一日,武後夜不成眠,變得精力衰殆,神情憔悴。一天,她把自己的苦惱告訴許敬宗,許敬宗想了想道:
“娘娘,舊宮裏過去聽說常常鬧鬼,但這是新宮呀。新宮裏不應當有不潔淨的邪魔作祟。這樣吧,下臣給娘娘找一個法術高明的道士,來宮裏鎮鎮邪魔,驅驅妖孽。”
“也好。”武後心急亂投醫地問,“道士叫什麼名字?”
“姓郭,叫郭行真,是洛陽數一數二的高明道師。”
“多大年紀?”
“不到三十,正是青春血旺,一定能鎮住邪魔。”
“好吧,”武後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兒血色和笑容,“你遣一可靠之人立即去洛陽把郭道士召來,由你親自秘密將他送入後宮。不能讓紫宸殿那邊知道,懂嗎?”
“下臣知道,娘娘。”
第二天傍晚,許敬宗領著一個三十來歲穿太監服飾的陌生男人,走邊門來到了麟鳳殿。他就是道士郭行真,長得清神朗目,體格健壯,肩上挽個大包袱,裏邊裝著道冠服飾和厭勝之術的法器。武則天一見郭行真,心裏十分高興,當即重賞了許敬宗。這位拍馬屁兼拉皮條的中書令走了以後,武後將郭道士安排在她寢宮旁一密室住下,叮囑三名心腹宮女服侍郭行真的生活起居。吩咐郭道士,在麟鳳殿內日夜作法,驅邪厭勝,但不要與殿外其他人接觸來往。
自從郭道士來到麟鳳殿,似乎他真的法力無邊,晚上武則天安寢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半夜從噩夢中驚醒,大呼大叫的事情了。不是冤魂枉鬼被驅走了,而是有“法力無邊”的郭行真睡到了武則天的身邊。武後原本身體健碩,性欲特強,可是皇帝體弱多病,原來每月偶爾寵幸她幾次,她也是半饑半飽,從來沒有滿足過。自從他的情人韓國夫人暴死以後,他索性躲著她,連半饑半飽的日子也不讓她過。通宵難眠,轉輾反側,噩夢纏身,冤魂枉鬼一齊找上門來。所以所謂宮中鬧鬼,其實跟她的性饑渴是有直接關係的。
郭道士驅邪無力,但卻是一名非常合適實力深厚的“鴨公”與“男寵”。他白天裝模作樣在皇後的寢宮周圍,搖著法器,哼著念著誰也聽不懂他自己也聽不懂的咒語,就說把邪魔妖孽趕出宮去了。再燒燒紙錢,釘幾路符咒到四門,明確警告侍奉皇後的貼身宮女,傍晚以後,不能越過符咒一步,否則就會把驅走的妖魔鬼怪重新引到皇後身邊。
這樣,到了晚上,皇後的寢宮就成了武則天與郭行真二人世界,沒有誰敢越雷池一步。
一個猛男,一個淫婦,在鳳床上巫山雲雨,顛鸞倒鳳,翻江倒海天覆地載,花樣翻新。一個晚上能連續多次,武皇後越戰越勇,郭道士不甘示弱。王皇後、肖淑妃、韓國夫人以及那些被害死的嬪妃的冤魂,哪裏近得了前。
不出幾個月,武皇後的憔悴臉容一掃而空,代之而來的又是紅潤得誘人,一副喜氣洋洋的自信滿足之態。她又生龍活虎地出入含元殿、紫宸殿,去找皇帝,找大臣幹預朝政。仿佛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宮中鬧鬼她徹夜難安的事情一般。
後宮發生的一切――現在主要是皇後的麟鳳殿了,不可能完全瞞過宮人的眼睛。在麟鳳殿司管宮燈夜值的太監王伏勝,終於發現了形跡可疑道士郭行真的蹤跡。有一天上燈時分,他發現郭道士進入皇後寢宮去了,這家夥是個沒有閹割的男人,怎敢進入皇後寢宮呢?他進寢宮去幹什麼呢?王伏勝也就多長了個心眼,他一直注意郭道士的動靜,到了深夜也不見道士從寢宮出來。難道到皇後寢宮驅邪作法,要花那麼長的時間嗎?時近深夜,他依例去熄過道回廊上的路燈,來到皇後寢宮後麵的回廊上,聽到裏麵傳出一男一女哼哼唧唧快活得要命的呻吟聲,王伏勝雖然從十來歲被淨身做了太監,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憑那快活的呻吟聲,他就知道裏麵在幹什麼好事。也許是鬼迷心竅,也許是當年淨身沒有做幹淨,聽到男女交媾的聲響,他心裏發燒,奇癢難禁,他竟好奇的,為求自我快慰,自我滿足的把臉湊到花格窗欞上往裏瞧。這內窗隻拉了一層錦緞窗簾,簾幕相交處留有一條縫隙,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往裏一瞅:媽呀!他頓時嚇得渾身發軟,挪不開腳步。
那男人女人像牲畜般交媾的情景,曆曆在目……
王伏勝不知在那兒偷窺了多久,突然清醒過來,這才想起那是當今皇後與一個道士在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要被凶狠毒辣的皇後發覺,這要誅滅九族還不一定能了結的事。當晚,他下值回到自己太監們的下房,通宵做噩夢不得安眠。想來想去,隻有一條路,那就是稟報皇帝,隻有皇帝廢了這個敗壞宮規的武後,或許能保他一命。
皇帝聽太監王伏勝稟報,武後引道士郭行真在麟鳳殿,作法厭勝,還與之鬼混,當即大怒,氣得七竅生煙。與道士秘密相會姑且不提,就是求男覡術士作法厭勝,就是死罪。王皇後、肖淑妃不就是那麼犯罪被廢,最後喪命的嗎?
皇帝的心裏突然湧出一個念頭,連他自己也覺惴惴不安,驚惶不定。自從他惟一的情人韓國夫人暴死之後,他認定是武後謀殺了他的所愛,他與武後的夫婦之情便徹底斷絕了,徒然存個形式而已。他看出武後心腸冷硬,狡詐刁滑,野心勃勃,狠毒殘忍,而且妄自尊大。當年對他奉迎阿諛,曲意討好,近年來全都倒過來了。對他竟傲慢不恭,時露傲慢慍色,往往當群臣教訓糾正,像對小孩說話一般。至於房幃之事,他對武後已經十分冷淡,就像武後對他一樣。
皇帝李治雖然羸弱,但他始終充滿情欲的躁動,他需要自由的環境和空氣,他愛美色。韓國夫人逝去後,他惟一的所愛與安慰是十幾歲的少女魏國夫人。她既是情人的女兒,又是情人的影子和替代品。倘若沒有這個誘他亂倫而又專橫拔扈的武後的存在,他作為一個皇帝,本來按理是可以享受無數美女嬌娥的寵幸和撫慰的。說實話,他是有點怕武後的,若把武後純之以法,像對待王皇後一樣把她廢了,並且以同樣的罪名打入冷宮,他便可以重新獲得自由。
這是什麼想法啊!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他也不敢想。可是現在想到了,如若能脫離武後裙帶的束縛,束縛他的桎梏一旦打開,他會多麼歡喜雀躍呀,現在需要的隻是勇氣而已!
是年冬十一月,皇帝李治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了中書侍郎上官儀,這是太宗時代一位老臣,他很信任他。他為晉王時,上官儀做過他的老師,教他詩書。他是個大詩人,曾首創“上官體詩”,極為時人愛好模仿。
他把心事說完後,對這位老臣道:
“上官先生,朕實在是受不了武後那一套了。她自己犯了厭勝作法的彌天大罪,朕想趁此廢掉她!”
“皇上,”上官儀的看法與皇帝不謀而合,“武後把持朝政已惹得民怨沸天,她又有此罪行,聖上應堅決廢掉她!”
“能廢嗎?”
“聖上為一朝天子,一國之君,”上官儀鼓動地說,“要廢掉一個無德的皇後,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何況這又順乎民意,合符朝中百官之心。沒人會說不字。”
皇帝於是吩咐上官儀道:
“那好吧,你立即草詔,可千萬保守機密。”
“微臣知道。”上官儀知道這也是掉腦袋的危險事,一旦事情敗露廢後不成,他就是第一個將被武則天斬首的人。
事實上,上官儀的擔心並非多餘。那天下午,他把廢黜皇後武則天的詔書,草擬後謄正交與皇帝。那天晚上,皇帝坐在書案前,他拿起詔書看過了好幾遍,自然每看一遍都是思緒萬千。他可以想象當明天詔書公布天下以後,武則天那暴跳如雷的情景。那是一定的,按照她的為人,她是一定會暴跳如雷的。可是詔書一經公布,就成了法律,她會知道詔書的厲害,她沒有了皇後的頭銜,誰還會跟她跑呢?她一定會立即軟了下來,跪在他麵前痛哭流涕,悔恨她的罪行,求他寬恕,看在夫妻一場的情份,看在為皇帝生了幾個皇子的分兒上,不要像對王皇後那樣廢黜幽禁她,哀求給她保留個才人、昭儀的名分……是的,她一定會那樣做的,想到這裏他暗暗得意地笑了。
可是,他笑早了。並不要等到明天,就在這天晚上,武後無處不在的鷹犬,把皇帝讓上官儀擬詔的事告訴了她。
需知,武則天經過郭道士“驅邪”,現在身強體壯,臉色紅潤精力充沛得有勁無處使。她聽眼線如此這般一說,從牙縫裏露出一絲絲笑聲,就像發起攻擊前的老虎磨牙,眼鏡蛇吐信子,她立即率領十幾名同樣身強體壯的貼身宮女,像一支胡天胡帝的“娘子軍”,殺向皇帝居住的含元殿後殿的寢宮。
入值的大太監何如,當然不會攔阻也攔阻不住武皇後。武後把“娘子軍”分派在寢宮各道門口,她兀自一人闖進寢宮,還剛進禦書房,便見丈夫獨自枯坐書案前,臉上還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態。雖然發表過《內軌要略》提倡婦女道德的書,勸女人對丈夫要恭順,要依從,但那都是他媽的鬼扯蛋,是另一回事。
武後突然闖了進來,正在怡神暢想的皇帝李治猛然一見,仿佛大白天見到活鬼,頓時臉色蒼白,不知如何是好。
武後兩眼怒火如焚,呲牙咧嘴仿佛就要衝過去吃了,撕了似地瞪著她的丈夫,嗓音發顫地吼了聲:
“那件事是真是假?”
“什麼是真是假呀……”他也許一時神思混亂,也許故裝糊塗,“你說什麼?”
“不用假裝不知道。王伏勝控告我尋求巫覡……先別插嘴……告訴我,上官儀擬的詔書放在哪裏?”
李治一下子骨酥身軟,仿佛他也成了人胔,被丟進酒甕裏一般。那太可怕了,王伏勝揭發,上官儀擬詔,這一切都發生不過幾個時辰,武後這個婆娘卻掌握得一清二楚。難道皇宮的人都成了她的耳目,成她的打手?他堂堂皇帝身邊的太監、侍衛、宮女還有大小官員,都成了她武則天的嘍玀鷹犬不成?要不她怎麼知道得那麼快?
“再問一遍,詔書放在哪裏?”
她這次是咬牙切齒低吼一聲,仿佛他不說出來就會被五馬分屍。他唬得不由自主地朝書案上瞅了一眼,伸手將詔書拿了,擁在懷裏。仿佛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對付這隻母老虎惟一的希望和力量源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