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天授元年(690年),武則天在萬象神宮接受朝賀,又玩出了新花樣。曆法依照周朝改正,十一月算是正月,周朝稱“年”為“載”,如今也改“年”為“載”。唐立國以來皇帝頒行天下所發布敕令的“詔”,也改為“製”。
在過去的“一載”中,殘殺的狂潮已達極點,唐室王公重臣屠殺殆盡,庶民百姓心裏都知道,大唐帝國就要完了,隻能順應新的情勢了。武則天的“和平演變”十分成功,她的和平演變是以唐室宗族三千家的鮮血構築起來的。周興奏請削除唐室子孫所有的爵位,這種請求武則天當然不會不答應。周興把唐室王公殺得一幹二淨,為武則天登基做皇帝灑掃庭除,可說功勞赫赫。可是,一旦武則天登基,他就再無使用價值了。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是也,周興的命運將走向反麵,隻是他尚不自知而已。
新年正月,武則天宣布,以武承嗣為文昌(尚書)左相,岑長倩為文昌右相,同鳳閣鸞台(中書門下)三品,以鳳閣侍郎武攸寧為納言(侍中),邢文偉守內史。武攸寧乃武則天的侄子。當時武承嗣、武三思獨攬朝政,其他宰相都避而不言。戶部尚書同鳳閣鸞台三品(宰相)韋方質病了,武承嗣、武三思去韋宰相的府宅看望,韋方質躺在病榻上沒有給炙手可熱的“二武”施禮。武承嗣兄弟曲尊迂貴來看望僚臣,本來是體現“皇恩浩蕩”,這老家夥卻不領悟,他們坐了一會兒就不悅地悻悻然走了。韋方質的屬官對主人道:
“主公,您輕謾了武承嗣不好,他現在是左相啊!”
“生死有命!”韋方質凜然地道,“大丈夫豈能曲事近戚,以圖明哲保身苟活下去!”
韋方質有傳統文人的清高和骨氣,他不願奉迎武氏家族。但是他錯了,武則天讓她侄子和走狗周興、來俊臣之流枉殺王公主臣那麼多人,不就為的海宴河清,一統江山嗎?沒過幾天,堂堂宰相韋方質被周興拘捕下獄,抄家籍沒,全家老小流放到儋州去了。到天授元年,韋方質被殺害於儋州。
朝廷的政治風濤日趨險惡,隨著改朝換代的日子臨近,恐怖氣氛越來越緊張。在五月和八月裏,又有不少文武大臣莫名其妙遭到誅殺。現在隻剩下武則天一個人至高無上,她就要向她丈夫留下來的這個大唐朝廷發起致使的最後一擊了。現在隻需要一道聖旨,一張紙條兒,就可以結束唐朝的命運。
這一切,早有她侄兒武承嗣、兒女太平公主和情人大和尚薛懷義為她謀劃周全了。
那場“革命”定在九月發動。在兩個月前,薛懷義指使東魏國寺和尚法明等十個僧人所撰的《大雲經》四卷,業已出籠。薛懷義煞有介事地修表上奏,稱《大雲經》四卷泄露了天機,說武則天乃彌勒佛轉世,當取代大唐為閻浮提主。
於是武則天把這些胡言亂語製頒於天下。
這就叫主子和走狗一唱一和,你薛懷義上奏,我武則天就頒製,飭令將《大雲經》四卷分發全國各寺院。不久,朝廷再頒聖旨,飭令在長安與洛陽兩地各建大雲寺一座,專為收藏這部泄露天機的佛教聖典之用。那參預撰寫《大雲經》的十名高僧,奉命到全國各地寺廟宣講《大雲經》經文,也就把“天機”廣泛泄露出去。這些拍馬屁諂媚無行的所謂高僧,蒙武則天恩寵封為公爵,恩準他們披紫色袈裟(紫色為唐代朝廷三品以上大臣服色),帶龜中垂飾。
現在萬事俱備,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九月初三那天,由武承嗣兄弟導演的長安人傅遊藝,率九百“民眾”來到神都洛陽,抵達則天門請見武太後,遞請願書。這些所謂“民意”的代表人物請求朝廷取消唐室,建立周朝,皇帝睿宗旦當改立為皇太子,賜姓武,以安民心而順天命。
這隻是武則天支使武家侄子們玩弄的一個試探信號,但是究竟民心如何,群臣將作何反映,她還沒有絕對把握。這個老虔婆在則天門接見了傅遊藝等九百人,她藹然可親,一臉微笑。仿佛她根本就不想做什麼皇帝,深受“民眾”熱情的感動,但她謙謝不受,將請願書擱置一旁。
但是傅遊藝因此官封鸞台(門下省)侍郎。
武則天要造成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氣氛。她要讓世人都知道,不是我武則天想做皇帝而滅了大唐,乃是天下億兆斯民的共同心願。她讓武承嗣、太平公主、薛懷義之流去操縱民意,並不需要開什麼代表大會,也不需要搞什麼民主選舉,隻需要向那些缺錢花的小民百姓分發少得可憐的一點散碎銀子,自然就有更多的人來舉手,來捧場。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就有神都洛陽城的六千人的浩蕩隊伍遊行,奔赴則天門樓請願。他們之中有遊方道士,有僧人,有商人,有官吏,有王子,甚至還有外族酋長。熙熙攘攘的人流包圍了皇宮,喧囂呼喊,舉手請願。全都是一個聲音,一個腔調,整齊劃一得令人吃驚:
“請求改朝換代!”
“廢大唐國號,請改稱大周!”
“恭請武太後做大周皇帝!”
“大周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則天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
這次由左相武承嗣出麵,接見六千人的請願隊伍。然後從中挑選出十二名代表,由武承嗣帶領走進萬象神宮覲見就要做皇帝的武則天。他們帶來了一個長長的請願折子,上麵有六萬人的簽名。這一定是武承嗣背著姑母武則天做的手腳,居然搜羅了六萬人的圖章,那得花去多少銀子去收買。
武則天一見吃了一驚,開始有點不相信。六萬人乃各行各界的庶民百姓,那得花去多少人力,多少心思,要一一去勸說,布施。她對侄子、女兒、奸夫的能量感到有點可怕。現在黎民百姓說了話,好像還嫌不夠,居然做著傀儡皇帝的皇子旦,也被他們說服,寫有表章,奏請聖母神皇賜姓他為武。這個李旦,唐太宗的孫子唐高宗的兒子,為保自己一命,竟連開唐立國的唐室李姓都不要了,跟母親武則天去改姓武。
武則天一看眾望難卻,便假惺惺地說,如果全國庶民百姓的心願確實如此,她可以考慮這些建議。
九月初五日,皇宮裏麵紛紛傳說,有數百隻赤雀在萬象神宮高聳雲天的殿頂上,喧囂鳴唱,終日不去。更有奇巧的事,據說在皇宮西麵不遠與肅政台監獄毗鄰的禦花園中,出現了鳳凰,在園中展翅飛旋在藍天展翼於碧水之上,然後緩緩向西南飛去。皇宮裏有人看見了――當然是武承嗣的人;有些百姓也看見過――武承嗣花銀子可以讓人看見。後來越傳越神,說是普天下的百姓都看見了,證據是有十幾個武承嗣做吏部尚書時外放的都督、剌史進表疏,疏文稱:
“鳳凰出現,聖人之世乃生。蔽官所轄之地,有士民成千上萬看見鳳凰展翅飛過天空。此為吉兆,亦勸進之意也!”
武則天現在既不能,也不允深拂民意,更不好逆天行事。於是在九月七日,經過一番假惺惺地謙讓過後,在國人和大臣們的勸進表上,勉為其難地禦批了一個“可”字。
一切都做得有模有樣,雞蛋裏麵挑不出骨頭,隻有書呆子才不相信這些民意呀,天象呀,勸進呀,謙讓呀什麼的。經過這番天衣無縫的喬裝打扮,九月九日,武則天終於頒發聖旨,製告頒行天下:從即日起,廢除唐室,新朝代名曰“周”。年號改為“天授”,當然這是天授神權之意。對武則天的稱呼則由聖母神皇改呼“聖神皇帝”。
武則天這個老女人也真有“改名”、“改號”的怪癖,她把唐室的年號改來改去,東都改為神都,長安改名西都。官名三省改為鳳閣、鸞台、文昌,六部改為莫名其妙的天、地、春、夏、秋、冬,最後將其國號都改掉了。現在成了“周”,她也沒忘再把年號改掉,連自秦始皇沿用了一千多年的皇帝稱呼,也改為了貓屁不通的“聖神皇帝”。
這天,年近古稀的“聖神皇帝”這個老女人,由女兒太平公主和新近納入宮中,擔任女官的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婉兒,為她臉上塗了半斤脂粉,半兩玫瑰油,精心化裝,巧妙打扮。然後禦駕親登則天樓,向世人宣告改朝換代的製告:改唐為周,改元,上尊號曰聖神皇帝,以睿宗皇帝為皇嗣,賜姓武氏,以皇太子憲為皇孫,當然要姓武。
廣大臣民芸芸眾生站在則天樓下瞻仰聖神皇帝的豐姿,並不以為武則天這個老女人怎麼太老。上官婉兒的化裝術也真是巧奪天工。當年她的祖父大詩人上官儀被賜死以後,上官一家的子孫被貶為奴隸,長得乖巧的女孩子留在了宮中。時過境遷,上官婉兒現在出落成一個才華出眾美貌多姿的少女,當年祖父之死是因為他與高宗狼狽為奸要廢掉武則天的皇後,把她貶為無足輕重的庶人。而現在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婉兒卻為上官儀沒廢得了皇後的武則天,塗脂抹粉,粉墨登場,讓她名正言順寂滅唐室,做起了周朝的聖神皇帝。
曆史有時也真非常殘酷地開著玩笑。
然而,老女人臉上、脖頸上的皺紋,就是最好的化裝師也無法掩蓋,無法抹掉的。從則天樓下來,聖神皇帝禦萬象神宮接受群臣的朝賀,稍稍站在前列的臣相,便能看清楚那光輝燦爛的麵相背後暗藏的殘荷敗葉了。那高廣的額角,那四方的臉膛,那堅挺的脖頸下無情歲月留下的老年斑,暗褐色的皺紋、像豬尿泡的泡泡眼袋,竟然曆曆在目。這個老女人惟一可誇的是她的頭腦仍然異常清晰好使,陰謀詭計仍然可以層出不窮。此外她還有異乎尋常的女人本事,那就是她的性功能竟然跟二三十歲的女人一樣可以比美,激昂,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