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外的朝廷,一場新的“和平演變”發展非常迅速,異乎尋常地迅速。匡複唐室,冊立韋皇後不到兩個月,韋後扶植武三思等諸武勢力,用來對付張柬之等五位政變有功的宰相,緊鑼密鼓,取得了驚人的成效:右散騎常侍武攸暨,被封為司徒、定王,與武三思一道並同開府儀同三司。就是在嵩山出家悠遊山林絕緣塵世的武攸緒,也被接回京城授以太子賓客。不過武攸緒是武家的特例,他大概真的看破了紅塵,在京城呆了不長時間,還是回嵩山去了。
性功能不全的皇帝李顯,放任老婆與武三思去淫亂抓權,自己卻一頭栽到僧佛的懷裏,以求靈魂超脫與長生不死。術士鄭普思、尚衣奉禦葉靜能,皆以妖妄佛術取得皇帝信任。
夏,四月,李顯以禦筆墨敕命鄭普思為秘書監,葉靜能為國子監祭酒。秘書監和國子祭酒,這是兩個舉足輕重的重要官位,一個管皇帝的草擬詔敕文牘,一個管國子監培養教育皇室子弟,現在卻委之兩個不學無術的方士妖人,也不知李顯這個糊塗透頂的皇帝,要把江山社稷拉向何方,置於何地。
宰相桓彥範、崔玄暐,對皇帝墨敕秘書監和國子祭酒的任命,堅執不可。李顯卻輕描淡寫地道:
“已經任用了,不好再更改了。”
桓彥範激動地說:
“陛下初即位時,下製雲:‘政令皆依貞觀故事。’貞觀之世,魏征、虞世南、顏師古為秘書監,孔穎達為國子祭酒,他們皆為直諫忠臣,又是博學通儒,豈鄭普思、葉靜能之輩可比?”
接著,左拾遺李邕上疏。疏曰: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若有神仙
能令人不死,則秦始皇、漢武帝得之矣;佛能為人福利
,則梁武帝得之矣。堯、舜所以為帝王者,亦修人事而
已。尊寵此屬,何補於國,反害於民。伏願皇上逐之。
李顯對這些逆耳忠言,一概不聽。這時魏元忠回到了東都洛陽,朝廷宰相又進行了一次調整。以張柬之為中書令、魏元忠為兵部尚書、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其他幾位宰相武三思、敬暉、崔玄暐、桓彥範、袁恕己等人依舊。是年五月,遷武氏周廟於西京崇尊廟,立唐室太廟、社稷於東都洛陽。
以張柬之、崔玄暐、敬暉、武攸暨、武三思、鄭普思等十六人皆立有不朽之功,中宗皇帝賜以他們鐵券,若非叛逆謀反之罪,皆恕十次死罪。李顯仿佛以這種方式,便可報答張柬之、崔玄暐、敬暉等人冒死發動宮變讓他重登寶座的功勞了。要真是這樣,他為什麼要同時給在宮變中毫無作用的武攸暨、武三思,甚至那個以妖妄惑眾的術士鄭普思,也賜免死鐵券呢?
以官製官,采取平衡策略,這恐怕不是昏庸的李顯能想出來的主意,而是韋後與情夫武三思玩弄的陰謀。
敬暉識破了“韋武合流”玩弄的詭計,他率百官上表,一針見血地大聲疾呼。表曰:
王運迭興,事不兩大。天授革命之際,宗室誅竄殆
盡,豈得與諸武並封!今天命惟新,而諸武封建如舊,
並居京師,開國以來未有斯理。願陛下為社稷計,順遐
邇心,降其諸武王爵,以安內外,杜絕後患。
這份表文措詞簡短而激烈,指出武則天天授元年“革命”之時,是如何將唐室李姓王公宗室誅殺流竄得一幹二淨。現在剛把武氏“周朝”推翻,怎麼還能李氏、武氏並封為王呢?如此簡單明了的道理,李顯竟還是聽不進去,一意孤行,置於耳邊風。
在則天朝,殿中侍禦史鄭愔阿諛奉迎張易之兄弟,二張伏誅後,被貶為宜州司士參軍。到了宜州,又因貪贓枉法事發,亡命逃回東都。就是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家夥,逃回洛陽沒幾天,竟敢去私謁武三思。一進這位司空府第,鄭愔開始哀哀大哭,接著又捧腹大笑。武三思一向看重詭計多端的鄭愔,他奇怪地問:
“鄭公怎麼了?多日不見,為何一進本府,又哭又笑?”
鄭愔故弄玄虛地道:
“始見大王而哭,哀大王將戮死而滅族也。後來捧腹大笑,是喜大王得到我鄭愔為謀了。大王雖得天子重用,可是別忘了還有五位宰相在你的前麵掌權,個個膽略過人,廢太後如反掌。大王你想想你的權勢與太後相比,孰輕孰重?他們五宰相日夜欲食大王之肉,不將大王一族斬盡殺絕不會罷手。大王不除此五相,危如朝露,豈能尚自安之若泰山,此所以鄭愔為大王寒心呀!”
武三思一聽,既驚出一身冷汗,又茅塞洞開。立即登樓置酒,向鄭愔請教自安之計。第二天,通過韋後,封鄭愔這個漏網之魚的雙料罪犯為中書舍人,成為了武三思的智囊人物。
武三思另有一個所謂智囊人物,來得更為蹊蹺,此人便是考功員外郎崔湜,同樣是一個無恥的投機分子。敬暉因識破了“韋武合流”將給朝廷帶來的危險,為了及時掌握武三思、韋後在皇帝麵前讒謗諸宰相的情況,選擇考功員外郎崔湜作為自己的耳目。崔湜也滿口答應,許諾隨時將武三思的動靜報告幾位宰相。
崔湜雖是前朝宰相崔仁師之孫,但根本沒有乃祖的人品和風度。通過他的觀察,他發現中宗皇帝十分信任親近武三思,而對敬暉、張柬之等宰相並不十分放心,他便打開了主意。決定出賣主人,投靠能給他升官的武三思。他對武三思道:
“大王,您樹敵太多,朝中幾位宰相幾乎個個恨您,欲除之而後快。本人就是敬宰相派來剌探您的動靜的耳目,您能睡得著覺嗎?本人曾深受太後恩寵,故赤誠相告,以為大王計。”
這個無恥的叛徒反敵為友,將張柬之、崔玄暐、敬暉等人的活動情況隨時密報武三思,成為了武三思一條鷹犬。同鄭愔一樣獲得升遷,安排為中書舍人。
武三思在朝廷經營了多年,已經有了幾名心腹親信,那就是禦史周利用、冉祖雍,光祿丞宋之遜,太仆丞李俊,監察禦史姚紹之等人。當時被稱為“三思五狗”。“五狗”給武三思出了不少壞主意。隨後,武三思來到宮中與韋後商量。
經過策劃,韋後與武三思輪番在皇帝跟前刮枕頭風,進讒言,說什麼張柬之、崔玄暐、敬暉、桓彥範、袁恕己等五宰相,“特功專權,將不利於社稷”,糊塗蛋皇帝深信不疑。
武三思進一步獻策道:
“依臣之計,不若封張柬之、崔玄暐、敬暉、桓彥範、袁恕己等五宰相為王,罷其政事,外不失尊寵功臣,內實奪宰相之權。如此明升暗降,社稷自可安穩。”
糊塗蛋李顯不知武三思與自己的老婆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竟欣然應允。就在宮廷政變後不到五個月的短短時間裏,他聽信讒言,把冒死將他扶上台的五位元勳功臣,一腳踢開。由武三思的姘婦上官婉兒起草的一份詔書,堂而皇之公諸於世。
詔曰:
以侍中齊公敬暉為平陽王,譙公桓彥範為扶陽王,中
書令漢陽公張柬之為漢陽王,南陽公袁恕己為南陽王,
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博陵公崔玄暐為博陵王。五王罷
其政事,賜金帛鞍馬,每月朝見皇帝一次。
五大臣就這樣“明升暗降”,一古腦兒被剝奪了權力。接著,命崔玄暐檢校益州長史、知都督事,趕出京師,後來又改任梁州剌史。八十一歲的特進、漢陽王張柬之對中宗完全失望,他上表請回襄州養疾。是年秋七月,回襄州老家去了。朝廷假惺惺地封他為襄州剌史,不管州事給全俸。敬暉、桓彥範、袁恕己仍滯留洛陽,武三思依然不放心,接著將他們出為滑、洺、豫三州剌史。至此,當初發誓削除諸武勢力的五宰相,全部被排擠出京城了。
武三思繼承了姑母武則天的心狠手辣,在朝廷大搞除惡務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一當時機成熟,他便羅織五大臣與駙馬都尉王同皎一起誣陷韋後,妄圖謀反的罪名,通過中宗的詔令,將五大臣流放到更遙遠的邊疆,一個個迫害致死。
桓彥範流放到貴州,遭杖殺而死;
袁恕己流放到環州,被逼致瘋,後遭擊殺;
敬暉流放到崖州,被殺害;
張柬之流放到瀧州,氣憤而死;
崔玄暐流放到白州,半道而亡。
五大臣年滿十六歲的子女,全部流放到嶺南。五大臣精心策劃的宮廷政變的成果,與五大臣的死一同埋葬了。武三思勾結韋後除掉了五大臣,氣焰更加囂張,他得意洋洋地對親信們道:
“我不知道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隻要跟我武三思一道走的就全都是好人。”
一時間,奸佞之人,全都網羅到了他身邊。
前朝留下的耿直忠臣僅有一個中書令魏元忠,為相,不複強諫,惟與時俯仰,令中外失望。而馬屁精楊再思,成了不倒翁,授為侍中。刑部尚書韋巨源同中書門下三品,因為他是韋後的同族。韋後現在不僅能左右皇帝,還能左右朝臣了。她的四個兄弟都封為了王。當初為張柬之等五大臣封王,不過是為堵外戚封王的口實,外戚諸王勢力鞏固了,異姓“五王”說拿就拿掉,連命都沒了。
上官昭容勸韋後承襲則天太後的作法,這根本不用不著上官婉兒來勸說,韋後早就打定了主意。她上表請天下士庶為出母服喪三年,又請百姓二十三為丁,五十九免役,改易製度以收人望。這跟武則天初為皇後時如出一轍。韋皇後也大談尊母,改易製度,收買人心,玩弄那擋子祭蠶親蠶采桑的把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民間有人戲稱韋皇後為“韋桑條”。
然而形勢對中宗,對“韋桑條”極為不利。中宗第二次即位後的倒行逆施,遭到了天怒人怨。災害連年,邊患不斷。神龍元年四月,關中下了特大雨雹,被淹農家四百多戶,許多燕雀都被砸死。六月,洛水洪水泛濫,被席卷兩千餘家。七月,河南、河北十七州大水,淹死災民倒塌房屋無法計數。
中宗以水災求直言,右尉騎曹參軍宋務光上疏曰:
水陰類,臣妾之象,恐後庭有幹外朝之政者,宜杜絕
其萌。今霖雨不止,乃閉坊門以禳之,致使裏巷謂坊門為
宰相,言朝廷使之燮理陰陽也。又,太子國本,宜早擇賢
而立之。又,外戚太盛,如武三思等,宜解其機要,厚以
祿賜。又,鄭普思、葉靜能以小技竊大位,亦朝政之蠹也。
仍有如此忠臣誌士不畏韋後、武三思的邪惡勢力忠直進諫,設若中宗李顯稍有頭腦,後來的局麵也不至弄得那麼不可收拾。然而對天災水禍天怒人怨,百姓生死,他置若妄聞。在韋後的慫恿下,他隻管與妻子女兒花天酒地,安樂享受。韋後曾對他說:
“十多年的苦難我們已經受夠了,現在就該享樂人生,過自由自在的天子生活了。”
在災害頻仍,百姓啼饑號寒時,當年十一月,中宗卻帶著“韋桑條”和寶貝女兒安樂公主一道,到洛陽城南門樓觀看潑寒胡戲。當時天氣嚴寒,北風凜烈,北方胡人赤裸其身,渾身潑水,瘋狂舞蹈。而皇帝、皇後和公主,身披重裘,從早到晚,看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當時就有個清源尉上疏,說天氣這麼冷,讓胡人赤身淋水,未免太殘酷了。李顯卻望著狂舞的胡人白癡般瘋笑,將奏疏丟置地上……
兒子皇帝一家在南門樓玩賞作樂時,他們的母後、老祖母武則天在幽禁的上陽宮裏,已經奄奄一息。這個曾經踐踏大唐五十五年的“阿武子”,這個最剛愎自用,最陰險毒辣,最驕奢淫逸,最虛榮自私,名聲壞到極點的女人,終於嚐到了她自己釀造的苦果。她臨咽氣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同情愛護她的人。她就像一隻野狗一般,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悄無聲息地死去了,結束了她轟轟烈烈最後卻暗淡無光的一生。
武則天死了,“阿武子”走了。享年八十二歲,活得不可謂不長。她自視是彌勒佛轉世,所以特別重視身後的祭祀,她在遺言裏“交代”後人要以“皇後”的身份祭祀她,不要把她當成“皇帝”。要把她看做親愛的丈夫高宗的賢妻――高宗若在天有靈,想到要與她再度團圓一定會不寒而栗。在遺言裏還說,她饒恕了王皇後、肖淑妃、褚遂良、韓瑗,以及王皇後的舅父柳奭。
這樣,她在去陰間的路上,不至於太不順利,太難為情。
她孝順的兒子中宗李顯,竟不想參加對母後的哭喪守靈,把一切都交給宰相魏元忠去辦,也就設塚宰短短的三日。魏元忠這個被“阿武子”又捧又殺,三貶三起的老臣,現在被磨得一點棱角都沒有了。武三思作弄他,矯傳太後遺製,賜實封百戶。這本來是最小氣,最微不足道的封賞了,可是魏元忠捧封,竟感激涕淋,長歎道:
“她去了……”
中宗決定將母後與先帝父皇合葬乾陵,這就要打開先帝玄宮用鐵澆其縫的石門,其工程難度很大。高宗李治的乾陵,以高山為陵,玄宮深藏在山腹,重開一次決非易事。
給事中嚴善思上疏,極力反對重新打開地宮,他道:
“乾陵玄宮以石為門,鐵錮其縫,今啟其門,必須鐫鑿。神明之道,體尚幽玄,動眾加功,恐多驚黷。”
他還引經據典,說合葬非古製,漢時諸陵,皇後多不合葬,魏、晉已來,始有合者。他出主意說在乾陵旁,擇地再造一陵,其中有句極有意思的話:
“若神道有知,幽途自當通會;若其無知,合之何益!”
他的意思是:如果高宗與武後有緣,在陰間也自當通會,否則,合葬在一起又有什麼意思呢?
大孝子李顯自然不敢如此造次,把父母分葬兩地。管你有緣沒緣是好是歹,還是打開鐵澆的石門,葬在一起了事。但是,在武則天入葬後的乾陵,沒有為武則天立什麼刻有文字的禦碑,卻有一塊著名的“無字碑”。也許就是武則天自己,她的後人,也不知道該在她的禦碑上,寫上一點什麼了。
隻好空著,故成無字碑!
“韋桑條”和寶貝女兒安樂公主,並不吸取她們的前任――“阿武子”的教訓,仍然肆無忌憚地在進行幹預朝政,企圖做“武則天第二”做女皇帝的美夢。
當初,少府監丞、詩人宋之問和他的弟弟兗州司倉宋之遜,皆坐張易之案被流放嶺南。他們受不了嶺南的荒漠與苦熱,於神龍二年三月逃回東都洛陽了,藏匿在朋友光祿卿駙馬都尉王同皎家裏。王同皎雖是中宗的女婿,但是對嶽母韋皇後與武三思的所作所為十分憤恨,特別是說到武三思就切齒痛恨地道:
“那家夥是個流氓,無賴,禿驢……竟然跟他的姑母毫無兩樣,淫亂後宮,擅權任事,幹出那麼多見不得人的事。令我們做晚輩的,想起來都無臉見人……”
宋之問默然無語,同坐者洛陽人張仲之憤憤地說:
“三思之罪,事連宮闈。宜潛結壯士,誅殺武三思,再勒兵衝進宮闕,逼使當今天子廢掉韋皇後,天下方得太平……”
宋之問的弟弟宋之遜,在簾外聽到這些議論,大吃一驚。心想這個王同皎與張仲之不是要謀反了嗎?不說參預其中,就是聽到了,事發之後也要問斬呀,何況兄弟二人都潛居駙馬都尉家中呢?為了自保贖身不惜出賣朋友,他讓自己的兒子宋曇、外甥校書郎李悛密告武三思。於是中宗朝第一樁謀反案發生了。
武三思唆使宋曇、李悛及撫州司倉冉祖雍上書,密告王同皎與洛陽人張仲之、祖延慶、武當丞周憬等陰結壯士,妄圖謀殺武三思,勒兵勤王逼廢韋皇後。中宗李顯一看密奏,自己的女婿要謀反廢皇後,又疑又氣,因為他對韋氏早有許諾,怎麼能動搖她國母的地位呢?他命禦史大夫李承嘉、監察禦史姚紹之按察其事。過後一想還覺不妥,此案既關係他的妻子韋皇後,還牽連表兄弟武三思,複命宰相楊再思、李嶠、韋巨源等人參審其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