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謫居上陽宮,雖然每隔十日,她的兒子中宗李顯都要來給她請一次安,像以前一樣孝敬。但上陽宮被李湛的重兵把守,武則天固然不能自由出入,就是侍候老太婆的所有太監、宮女、女官,未經允許也是不能離開皇宮禁苑一步的了。更別說武則天所愛好的年輕俊男,麵首、男寵。她不可能再有異性接觸,孝順的兒子讓她忠於先父,做起了真正守寡貞節的孀婦。
說得不客氣,這就是軟禁!
日子一天天過去,呆板得就像上陽宮前的石牛、石馬、石獅子,沒有一點兒生氣,沒有一點變化與剌激。
武則天有時在心裏狠狠地想:倒不如政變時死了的好!
這個暴虐專橫的老婦人,現在是在她轟轟烈烈燦爛輝煌的一生裏頭一次嚐到了無權無能的滋味――她被人擊敗了,擊敗她的不是自己的兒子,如果敗在兒子手裏,也許她心裏好受一點。因為畢竟是兒子,她可以為兒子自豪,為兒子驕傲。可惜不是兒子顯兒的能力所及的,他是一個軟弱無能之輩,正因為看他從流放地房州回來,一副窩窩囊囊胸無大誌的神氣,她才對李氏家的兒孫失望,固執地想立武氏家的子侄為皇太子。偏偏武氏家的人也不爭氣,胸無韜略,隻會衝衝殺殺,玩點小聰明小手段。在狄仁傑手上就把武承嗣收拾了。她心裏非常明白,非常清楚這次是敗在張柬之手上。
狄仁傑果然慧眼識英才,他所薦的張柬之名符其實是個大才,縱攬全局之才,以八十歲的高齡,把她一個權高位重橫行五十多年的僅比他大一歲的老太婆,輕易擊敗了。有時她悔恨地想,為什麼早不把張柬之引為腹心,而要聽信張易之、張昌宗兩個黃牙小兒的花言巧語呢?那兩個小美男,玩玩可以,是不可以委以重任的。如果早重用張柬之,總製朝廷,把朝務辦得漂漂亮亮,朝臣無怨言,天下無怨言,那還會落得今天的地步嗎?
不,不……老太婆望著窗外漸漸西下的一抹夕陽,在心裏想。真要這樣,昌宗、易之兩個小美男,也不會無辜誅死,就仍然在她身邊,任她像玩弄一隻小貓似地繼續玩弄,撫摸,親吻。興致來了,也許還能跟他們有一次兩次床第之歡。
直到她駕崩,咽氣,她都可以抱著摟著兩隻小花貓。
現在她卻成了囚徒,李湛日日夜夜看守著她,這跟坐牢房有什麼不同?沒有,她的威嚴掃地無餘,她孤獨了,兩個最可心的情郎死了。她甚至連自己的女兒太平公主也無法一見。太平公主事實上已經背棄她倒到了她兄長一邊,倒向了新皇帝的權威和勢力一邊。更壞的是,她那孝順的兒子中宗,常帶著心安理得的順遂心情,來告訴她朝中一些新的措施和改革,在她聽來無疑都是葬禮和挽歌!
對於她來說,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成了她徹底失敗的見證。她寵信過的大臣,一個個貶官外放:鳳閣侍郎、同平章事韋承慶貶為高要尉;正諫大夫、同平章事房融除名,流放高州;司禮卿崔神慶流放欽州;楊再思那個馬屁精倒是留了下來,改為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原來哪一個朝代哪一個皇帝,都少不了吹吹拍拍的人。
聽說在她遷上陽宮軟禁時,朝廷那麼多大臣裏,就惟有太仆卿、同中書門下三品姚崇獨自流淚,黯然神傷。
張柬之、桓彥範對他說:
“今日豈是公涕泣的時候?隻恐怕禍由此生啊!”
姚崇流著淚回答道:
“姚某事則天皇帝已久,乍此辭違,悲不能忍。況前些日從列公誅奸逆,複唐室,乃人臣之義;今日別舊君,唏噓歎息,亦人臣之義,雖因此獲罪,實所甘心。”
中宗那個狗兒子,竟在當日將惟一為她的離去流過淚的五十多歲的老宰相姚崇,貶為亳州剌史。天下還有這樣的道理,有這樣混蛋透頂的糊塗兒子嗎?
對她的打擊接二連三的到來。二月一日,朝廷舉行了盛大的光複唐朝的儀典。洛陽城萬人空巷,載歌載舞,慶祝武則天周王朝的滅亡,唐太宗遺留下來的大唐的光複。所有旗幟、徽章、官銜、官衙,服色,都恢複太宗朝原樣。武則天的故鄉山西並州,在她執政時改名為“北都”,這個名稱也取消了。洛陽曾由武則天改名為“神都”,現在又恢複了東都的舊名稱。總之,一切都依舊了,複辟了。
魏元忠曾因張昌宗貶謫出京,因眾望所歸,中宗即位之日,便遣驛馬至高要召他回京,封為侍中,後又拜中書令。武則天想起魏元忠臨出京時向她說起的話:
“將來使陛下蒙害的必是此二小子。將來總有一日想起魏元忠,想起魏元忠的話來!”
魏元忠說過的話果然應驗了。為了兩個小男寵,她丟了皇位,還被兒子軟禁起來,她生不如死。
新皇帝李顯即位,百廢待舉,天下庶民百姓翹首以待,朝政和軍國大事是否會有新的起色呢?
兆頭並不好,似乎大唐朝的磨難還遠遠沒有過去。直接原因就是大臣們所選擇的中宗李顯,決不是唐太宗李世民那樣的一代英主,他是個糊塗蛋,一個不明事理的昏君。
且看二月二十日,朝廷舉行隆重的冊封典禮,再次冊封太子妃韋氏為皇後,本來一個皇後封了也就罷了。可是糊塗蛋皇帝偏生多事,將韋皇後的死去的父親韋玄貞追封為上洛王,母親崔氏追封為王妃。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自高祖開國以來,曆朝都不封外戚為王。武則天破壞了這個規矩,大封諸武子侄為王,才弄得後來大權旁落,唐室誅滅,以新周取而代之。
血的教訓所去不遠,武則天現在還活著,關在上陽宮消磨殘年。左拾遺賈虛己有鑒於此,毅然向皇帝上疏。
疏曰:
異姓不王,古今通製。今中興之始,萬姓喁喁以觀
陛下之政;而先王後族,非所以廣德美於天下也。且先
朝贈後父太原王,殷鑒不遠,須防其漸。若以恩製已行
,宜令皇後固讓,則益增謙衝之德矣。
如此關乎國體成敗得失的忠言直諫,李顯這個糊塗蛋皇帝竟然不聽不予采納。而韋皇後,更不是左拾遺想象的那種能“固讓”,“益增謙衝之德”的女人。設若中宗李顯,能像祖父太宗碰到長孫皇後那樣一個主動請旨抑製外戚擅權的好女人,大唐的苦難就要減少許多,李顯也不會到後來死得那麼慘。
原來韋後是武後那樣一個野心家,把她呼為“武則天第二”一點不冤,在幹壞事上有過之而無不及。韋後為李顯生有邵王重潤、長寧、安樂二公主。懿德太子重潤,武則天曾立他為皇太孫,他儀容俊秀,聰明伶俐。當時有大臣奏議,自古以來沒有立皇太孫的規矩,“太子在,子但封王”,武則天回答道:“自朕作古如何?”可見她對這個皇孫重潤的器重了。可是當張易之兄弟鬧得皇宮臭氣熏天,李重潤與他的姐妹永泰郡主私議這樁事時,武則天卻狠心把她曾經喜愛的皇孫、孫女,活活鞭笞至死。這樣,斷絕了韋皇後親生兒子繼承皇位的可能。韋後為此恨得武後吐血,但她自己又要做“武後第二”。
李顯被廢流放房陵的途中,韋氏給他生下第二個女兒。那是嗣聖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從均州(湖北當陽)通往房陵的鄉間大道上,幾輛馬車在慢慢地行進。第一輛車上坐著麵容憔悴,目光呆滯的李顯,他有重重心事和無限憂愁。是的,流放地一次比一次更遠,更偏僻,妻子韋氏在路途上剛給他生下個女兒,連做繈褓的布片都沒有,隻好用自己的衣服將孩子裹了起來。這個被喚做“裹兒”的可憐女兒,今後將怎麼辦?能不能在房陵大山中長大成人,能否再回京師讓女兒過上好日子……想到妻子和“裹兒”,他不安地朝後頭張望。
韋氏的車就在後麵,她與摟抱著“裹兒”的奴婢同乘一輛車,後麵還有幾輛車,分別載著他們已經長大的孩子、奴仆和一些用物。韋氏是中宗當太子時被納為妃的,嗣聖元年立為皇後,她也隻當了五十來天皇後就跟丈夫一起被廢黜了。由於剛生過孩子,她的身體還很虛弱,長途行進中車子的顛簸更增加了她的痛苦。但還是能看出,她是一個非常漂亮而又堅強的女人。
與父母痛苦難安不同,小小的“裹兒”常處在熟睡之中。李顯對這個幼女特別珍愛。在偏遠的房縣被軟禁幽閉的那十多年中,夫妻倆備嚐艱辛,情愛更篤。每次李顯聽說有京臣來的欽使,這個廢皇帝便以為是母後差來的索命鬼,他惶恐不安,好幾次要上吊自殺。他的妻子韋氏總是安慰勸說道:
“禍福相依,總會變化的,為什麼要想到死呢?您用不著這麼害怕,讓咱們好好活著吧。”
李顯能保下一條命,也多虧性格像武則天一樣倔強,胸藏奸謀其野心淫蕩皆如武媚娘的韋氏在身邊。所以李顯常對韋氏說:
“如果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我能重登皇位,那就惟你是尊,你要怎麼幹就怎麼幹,我絕不會限製你。”
現在李顯真正重登皇座,這位昏庸的中宗皇帝,真要實現他的諾言了。他每次朝會群臣,都在龍座後麵設一帷幔,讓韋後坐在裏麵。朝臣奏呈國家大事,他竟任由韋後在帷幔後決斷,皇帝反倒成了皇後的應聲蟲。韋後怎麼說,他怎麼宣旨。
這簡直跟武則天臨朝聽政,控製高宗皇帝沒有兩樣。一些正直的大臣憂心忡忡,侍中桓彥範上表爭諫道:
“《易》稱‘無攸遂,在中饋,貞吉’,《書》稱‘牝雞之辰,惟家之索’。伏惟陛下每臨朝,皇後必施帷幔坐殿上,預聞政事。臣竊觀自古帝王,未有與婦人共政而不破國亡身者也。且以陰乘陽,違天也;以婦陵夫,違人也。伏願陛下鑒古今之戒,以社稷蒼生為念,令皇後專居中宮,治陰教,勿出外朝幹政。”
這樣的表文說得多麼清楚明白,說得多好啊!
中宗李顯或許是鬼迷心竅,而韋後卻是有意借神神鬼鬼,妖言妄語迷惑亂君。胡僧慧範,早就以妖妄惑眾,遊幸權貴之門,與張易之兄弟十分密切。李顯夫婦從房縣回來後,韋氏迷信胡僧妖言妄語,張易之兄弟被誅,她聲稱胡僧慧範參預其謀,以功加封銀青光祿大夫,賜爵上庸縣公,許其出入宮掖。韋後還多次煽惑皇帝微服私行,陪她去胡僧宅第尋訪。桓彥範上表,揭露慧範以旁門左道亂政,奏請將其誅殺,皇帝皆不理睬。這是韋後有意將皇帝引上歧途。
當時宮廷政變殺了張易之兄弟二人後,洛州長史薛季昶等人特地找到張柬之、敬暉,進言道:
“二凶雖除,武三思猶在,斬草不除根,終當複生。”
張柬之想了想說:
“大事已定,一個武三思已如砧板上之肉,他還有何能耐!現在殺的流貶的已有了好幾人,我們不能學人家濫殺了。”
“若不早圖,噬臍無及!”薛季昶長歎一聲道,“唉,隻怕我們這些人不知要死在誰的手中了。”
“是啊,”朝邑尉劉幽求接過薛季昶的話道,“武三思不除,我們這些人死無葬身之地。”
薛季昶的擔心很快成為了現實。張柬之一直在荊州、洛州等外地為官,他來朝廷時間不到兩年,對後宮的腐敗之風並不十分了解。武三思早就是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情夫。現在太平公主封為鎮國公主,上官婉兒拜為昭容,成了中宗專掌製誥的女官。再加上安樂公主嫁給了武三思的兒子武崇訓,武三思跟皇帝結成了兒女親家。武氏家族的陰魂不散,很快武三思由心懷鬼胎的上官婉兒搭橋,頻頻進入後宮,與野心勃勃的韋後勾搭成奸。
窩囊透頂的中宗李顯,既然對韋後許諾過:“我能重登皇位,那就惟你是尊,你要怎麼幹就怎麼幹,我絕不會限製你。”韋後要他重新重用武三思,他就以太子賓客武三思為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武三思輕輕鬆鬆地又成了中宗朝的宰相。
中宗李顯很可能是個陽萎患者,不然不會自己把一頂綠帽子戴在自己頭上。他經常陪同韋後去武三思府上幽會,在宮中他讓韋後與武三思合居正殿,他自己住在側殿以作點綴。韋後與武三思明目張膽私通,還有個性功能低下的皇帝作掩護,遮人耳目。於是武氏之勢複振,連張柬之等宰相都要受製於武三思。
皇帝的昏庸,韋後的亂政,武三思的得寵,使朝中張柬之、敬暉等五大臣非常不安。他們多次諫勸中宗皇帝除掉武三思,削弱武氏兄弟的勢力,加強皇室力量。但是,這時的中宗對他們的話無論如何也聽不進進去了。張柬之激憤地進言道:
“革命之初,宗室諸李,被武氏誅殺殆盡;今賴天地之靈,陛下返正重登大位,而武氏繼續濫官僭爵,擅權如故,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嗎?願陛下頗抑其祿位,以慰天下人望。”
李顯還是不聽。
張柬之、崔玄暐、敬暉等人撫捭歎憤,彈指出血地諫爭說:
“主上昔為英王,時稱勇烈,我們之所以不在宮變中誅殺諸武,是想陛下登基後自誅以張天子之威。誰知弄得今天這個局麵,諸武卷土重來,如之奈何!”
李顯對這些宰相的忠誠勸戒無動於衷,他已經不是昏聵無能,而是鬼迷心竅。也許母後武則天曾讓他與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武三思等武氏兄弟盟誓,對天許諾這一夥“表兄弟”要永遠“團結友愛”的虛妄之詞,還在他心中起著作用。殊不知他想友愛,武三思不會友愛,連他的老婆韋皇後都弄去了。武三思與韋皇後的結合,這是大唐繼武則天之後的又一場災難。
武則天幽禁在上陽宮裏,老病纏身,生不如死。她身邊惟一能陪也說說話兒的上官婉兒也被召走了,現在做了兒子李顯的昭容。李顯連自己的老婆都對付不了,還能應付上官婉兒這個風流女人?不過是聾子的耳朵配配相而已,因為婉兒正與韋後共用著武三思那頭公驢。外麵發生的這些穢行武則天並不清楚,兒子李顯按時來請安,當然不會說這些不能外揚的家醜,說的另外一些事。
這在武則天聽來,更為傷心。三月,王皇後與肖淑妃的後人,奉旨廢去了武則天強加在他們頭上的惡姓“蟒”與“梟”,恢複了本姓;還有更壞的消息,在五月,武則天的祖廟被剝奪了“太廟”的稱謂,她祖先的爵位也被剝奪了!這真是現世報應,佛陀靈驗,竟然讓武則天在死前就親眼見證了。
王皇後與肖淑妃後人恢複舊姓的消息傳來,武則天不由得想起了青春年代幹過的所有轟轟烈烈的舊事。成了“人胔”的王皇後、肖淑妃,被掐死的女兒、毒死的姐姐韓國夫人、姨侄女魏國夫人,還有幾個太子的冤魂,一齊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她若與那些冤鬼在地下相見,是不是可以說她已經饒恕了他們?說願意與他們和好如初?可她是彌勒佛是天神呀!神佛與冤鬼怎麼能相融?她叫宮女為她念誦“大雲經”,那是薛懷義請十名高僧專為她寫的。
宮女們敲著木魚,聲音不急不緩地念著:
“南阿彌陀佛……摩羅婆哆嗎咪……彌勒佛投生轉世,天冊金輪大聖皇帝為現世佛,永生佛……阿彌陀佛,普渡眾生佛……”
耳旁的經聲悠揚而平靜,她聽了覺得神情飛揚,似乎輕飄飄飛入了九霄雲外。她想起了與大和尚薛懷義消磨過的快樂時光,想起了與張易之、張昌宗那一群小美男,在琴瑟歌舞,歡笑取樂,床第瘋狂中度過的幸福歲月。她的確快活了一輩子,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過她那麼大的福份玩弄過那麼多可愛的男人。
想到這裏,她兀自大笑起來,笑得宮女逃得遠遠地望著她發呆,竊以為她瘋了。
她沒有瘋。她深信自己是有天地萬物以來人世上最出奇,最了不起的女人。她玩弄了兩三朝皇帝,玩弄了五十多年天下,不管日後入地獄也罷,上天堂也罷,她仍然是最出色,最偉大的人物。一件事她是十分有把握的,那就是她武則天的名字不是流芳千古,就是遺臭萬年,總之是不會輕易消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