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初,李隆基撥亂反正,革除武則天大周以來積累的問題,可說不遺餘力。開元二年,便命拆毀在東都洛陽由淫僧薛懷義興建的所謂天樞。那個高達一百餘尺,銘刻“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大功大德,黜唐頌周的天樞,發匠人熔銅爍鐵,曆數月不盡。原打算拆毀明堂通天宮,後來姚崇等大臣進諫,以為拆毀過於浪費,乃拆去頂上一層,保留九十尺殿身,改名乾元殿。
韋後步武則天後塵,在皇宮天街築石台,建石柱,高數十尺,以歌頌她的功德。這次同時被毀。
中宗朝以來,後宮貴戚爭建佛寺,奏請皇帝度俗人為僧。其中多有欺詐,不少豪富強賈,削發為僧以避徭役,寺廟中藏汙納垢。姚崇為此向皇帝進言道:
“鑒古觀今,佛圖澄不能存趙,鳩摩羅什不能存秦,齊襄、梁武那麼重佛,未免禍殃。但使蒼生安樂,即使是佛身,何用妄度奸人,使之壞了正法呢?”
李隆基聽從姚崇的意見,命禮部遣有司郎官巡察各州縣寺院,淘汰天下僧尼,以妄偽還俗者達一萬二千餘人,消除了僧佛之亂。複置十道按察使,以益州長史陸象先等兼按察使,監督地方官吏清廉貪賄,考察其績以備升黜。又敕令罷員外、試、檢校官,清理罷黜中宗朝以來的所謂“斜封官”,自今非戰功、科舉,別敕,不得擬進。
李隆基雄心勃勃,欲實現貞觀盛世般的“開元之治”,開始頗能克己複禮自律節儉,他看到朝廷風俗奢靡,二年秋七月,發製曰:
乘輿服禦,金銀器玩,宜令有司銷毀,以供軍國之
用;其珠玉、錦繡,焚於殿前;後妃以下,皆勿得服珠
玉錦繡。
百官所服帶及酒器、馬銜、鐙,三品以上,聽飾以
玉,四品以金,五品以銀,自餘皆禁之;婦人服飾從其
夫、子。其舊成錦繡,聽染為皂。自今天下更不得采珠
玉,織錦繡等物,違者杖一百,工人減一等……
玄宗鼎故革新的決心是很大的,居然將皇宮府庫的珠玉、錦繡當眾焚毀,連後妃以下的六儀、婕妤、昭容、才人,明令禁止不得服珠玉錦繡,自今天下更不得采珠玉,織錦繡等物,兩京長安、洛陽的織錦坊也被撤銷了。還明令違犯者的處罰方法,可謂嬌枉過正。
可惜李隆基晚節不貞,到了開元晚期和天寶年間,他開始重用阿諛奉迎的奸佞之臣,自己的生活也開始奢侈腐敗,與早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由此鑄成了他最後的悲劇。
這都是後話。
開元年間,玄宗李隆基很有福氣,他由於任用了姚崇、宋璟兩位名相,另有一位叫盧懷慎的宰相也很不錯。此人像姚崇一樣清儉謹素,不營資產,雖貴為卿相,所得傣祿,隨時救濟了親友,他的妻子有時還免不了饑餓,他的住所不避風雨。這跟姚崇如出一轍,姚崇在李隆基手下當了幾十年宰相,竟連一所府第都沒有,借住在罔極寺。就是這樣幾位宰相,為唐玄宗開創了開元太平之世。
開元三年,姚崇一個兒子病故了,他向皇帝告假十餘日,以處理喪事。當時正是盧懷慎與他同為左、右相,姚崇走後,政事堆積如山,盧懷慎一時難以決斷,入見皇帝謝罪道:
“陛下恕奴才無能,不能將政事處理好。”
李隆基不以為然地笑道:
“朕以天下事委姚崇,以卿坐鎮雅俗,政事辦不完不要緊,待姚崇回來自有處置。”
果然,姚崇辦完喪事回來,須臾,三下五除二,很快裁決俱盡,頗有得意之色地對中書舍人齊汗道:
“我為相,可比何人?”
齊汗一時語塞,未作答。姚崇更加得意洋洋地問:
“與管、晏相比,若何?”
“管、晏之法雖不能施於後人,猶能沒身。”齊汗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公所為法,隨時更變,似不及也。”
“噢,那是為什麼?”姚崇笑了。
“公可謂救時之相……”
姚崇聽到這裏,並不以為他的下級中書侍郎不尊重他,反倒樂嗬嗬地把手中的筆一擲,站了起來說:
“救時之相,嘿!救時之相是那麼好得的美譽嗎?”
姚崇才華橫溢,又有幾分兒童般的天真稚氣。盧懷慎與他同朝為相,自以為才識不及姚崇,處處退讓推委,時人謂之“伴食宰相”。其實盧懷慎禮讓賢才,與姚崇戮力同心,沒有內耗,沒有磨擦,兢兢業業輔佐姚崇,這才有開元之世的太平與繁榮。
開元三年夏天,山東鬧蝗災,庶民百姓在田間地頭焚香膜拜,不敢殺滅蝗蟲。姚崇奏請皇帝派遣禦史去山東,督促州縣捕殺蝗蟲。朝臣紛紛爭議不休,皆以為蝗蟲太多,除殺不盡,李隆基亦心生疑慮。姚崇慷慨陳詞地說道:
“現在蝗蟲為害,山東、河南、河北農人,慮田地無收,開始向外流亡。豈可坐視蝗蟲食苗,而不撲殺救治?即使除殺不盡,無論如何也比養以成災為好啊!”
“嗯,姚卿說得在理。”玄宗點頭道。
“隻是殺蝗太多,”盧懷慎這個好好先生說,“恐傷和氣,老天再降別的什麼災害。”
姚崇針鋒相對地笑說道:
“昔楚莊王吞蛭而愈疾,孫叔謀殺蛇而致福,怎麼殺一個小小蝗蟲老天就降災呢?不忍殺蝗就忍人被餓死?假若殺蝗若禍,請將災禍降於姚崇一人!”
姚崇的凜然正氣,懾服了群臣,皇帝乃派遣欽差禦史去山東、河南、河北等地督農人滅蝗。
第二年,山東蝗蟲複起,姚崇又命州縣大力捕殺。汴州剌史倪若水將朝廷派去的督滅蝗禦史拒之門外,振振有詞地道:
“蝗乃天災,非人力所及,宜修德以禳之。劉聰時,常捕埋蝗蟲,為害亦甚,前車之鑒。”
姚崇對這位書呆子剌史又氣又好笑,他給倪若水書牒,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勸誡道:
“劉聰乃一朝偽主,德不勝妖;今日聖朝,妖不勝德。古之良守忠牧,蝗不入境。若其修德可免,彼豈其無德而致災?”
一句話頂得倪若水無言以對,乃迎禦史進城,一道督民滅蝗。接著姚崇請旨,敕令委派禦史詳察州縣捕蝗情況,對督促不力的官員,予以奏聞處罰。由於姚崇在滅蝗的問題上毫不動搖,督促得力,雖然山東等地連歲蝗災,但未造成大災,沒出現大饑荒。
開元四年,年長的姚崇罷為開府儀同三司,以刑部尚書宋璟守吏部尚書兼宰相,與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蘇頲同朝為相。宋璟為相,重在擇人,隨材授任,使百官各稱其職;刑賞無私,敢犯顏正諫。連李隆基對他都有幾分憚懼,雖不合意,也委曲依從。
宋璟與蘇頲相處融洽,相待甚厚。蘇頲遇事多讓宋璟,宋璟每有奏請,蘇頲又無私地給予援助。
宋璟常對人說:
“我與蘇氏父子皆同居相位,蘇仆射寬厚,誠為國家重器。然蘇獻能否代替呢?蘇獻吏事精微,則黃門過其父也。”
姚崇、宋璟相繼為相,姚崇善應變務實,宋璟善守法持正;二人誌操不同,然皆協心輔佐皇帝,使開元之世賦稅寬平,刑罰清省。休養生息,百姓富庶,人口有了增長。開元十四年,據戶部奏稱,全國已達七百六萬九千五百六十五戶,總人口達四千一百四十一萬九千七百一十二人。社會穩定,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路不失遺。那些年,全國每年秋決的犯人,僅二十餘人。
唐代賢相,貞觀朝有房玄齡、杜如晦;後來有姚崇、宋璟,此後再也無人可比了。姚、宋也非全才聖人,但他們都會用人,身邊總有些博學多能之士,以備谘詢。中書舍人高仲舒博通經典,齊汗習練時務,姚崇、宋璟十分尊重他們,經常把兩個中書舍人帶在身邊,以備質疑。他們經常對同僚感歎地說:
“欲知古,問高君,欲知今,問齊君,可以無缺政了。”
宰相和下臣的關係是這樣,皇帝和宰相的關係也是這樣,都能相互尊重。姚崇、宋璟每次進見皇帝,玄宗都要起身迎進,臨走則要親自送到殿階下,十分禮重。
因為皇帝陛下有自知之明,撥亂反正的成果,開元之世的繁榮,並不是靠他一個生性感情用事,且善音律,好玩樂,到處指手畫腳吹吹牛皮說說大話的水上漂天子能夠實現的。沒有姚崇、宋璟等幾位實實在在的宰相,他幾乎什麼事也幹不成。
兩位名相,成了開元盛世一堵擋風的牆,為皇帝李隆基圈出了一塊和平安寧的樂土。他和他的皇兄弟們,享受著無論哪朝哪代都沒有出現過的皇帝兄弟們共享的快樂生活,親情友愛的時光。唐玄宗五兄弟,從小就骨肉情深,共睡一個大枕頭,共蓋一床大被窩。人家當了皇帝以後兄弟骨肉相互殘殺,而李隆基兄弟舊習不改。宋王成器、申王成義是他的兄長,岐王範、薛王業是他的弟弟,幽王守禮,是他的堂兄弟。他們之間的友愛,曆代帝王無人可比。
玄宗初登帝位,猶經常長枕大被,與兄弟同寢,有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新鮮事兒,玩不盡的遊戲。幾位皇兄弟,依禮節每日在太極殿側門朝見皇帝。玄宗與眾臣在大殿上議過政事,散朝以後,他便來到兄弟們等著的側門,然後一起來到禁苑,或一起在春秋樓飲宴喝酒,或一起到西苑、大明宮鬥雞、擊球,有時也一起到郊外畋獵,或去遊賞皇家的別宮離館,山莊別墅。
玄宗和他的兄弟們去了哪裏,隻有大太監高力士知道。有時高力士侍駕扈從,他就吩咐內侍省的下級太監頭目,宰相、六部大臣如果找皇帝奏請急事,遣使去什麼什麼地方。五位兄弟王王府妃主、家眷要找某個王爺,也得找大太監高力士,或找他下麵的太監頭目。總之,找到了皇帝,準能找到某個王爺;反之,找到了某個王爺,皇帝也一定在那個地方。皇帝和兄弟王在禁苑,或在遊玩中,拜跪之禮亦如平常家人。也就是說,兄長就是兄長,弟弟就是弟弟,並不因為老三是皇帝,就要多給他施禮。飲食起居,也跟平常人家一樣。
在李隆基起居的兩儀殿,大殿上設五幄帳,與諸王同臥其中,謂之五王帳。兄弟們經常在一起談論詩賦、博弈,吟詩賦對,以酒佐興,要罰起酒來,不分皇帝,兄弟王,輸了照罰。
有一次,玄宗與兄弟王在大明宮麟德殿飲酒賦詩。兄弟們說好,以大明宮為題,從老大到老五,依次各吟一首,一時成不了詩的,罰酒三杯。照例先由老大宋王成器開頭。李成器張口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