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大太監高力士終於把鬧孩子脾氣的楊貴妃接回了興慶宮,老皇帝命打開興慶門,隆重地將貴妃迎回金花落。他這才轉怒為喜,並對楊貴妃再三撫慰。第二天,玉環的姐姐韓、虢二夫人,又進宮向皇帝獻食,代表不懂事的妹妹表示歉意。唐玄宗歡喜得在金花落大殿的白玉閣設宴,整整飲宴歌舞一天,親自為貴妃姊妹演奏了李白的《清平調三首》,楊貴妃也翩翩起舞,向皇帝獻上她的人麵花容。
此後,楊貴妃更加得寵,老皇帝每到外地遊幸,她都不離左右。皇帝每年十月到華清宮泡溫湯,楊國忠兄弟姐妹五家都被恩準隨行。每家為一隊,每隊一色的服飾,五家的隊伍走在一起,衣服的顏色五彩繽紛鮮豔奪目。在陽光照耀下,如百花爛放,萬紫千紅。車隊經過時,沿途滿是珠翠發出的悅耳響聲和散發的芬芳;道路上掉落的金銀首飾多得數也數不清,令百姓瞠目結舌。
就在老皇帝與楊貴妃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右宰相李林甫又造出了大麻煩。因為當年立太子,李林甫受武惠妃之托,多次進讒要立壽王瑁而非忠王璵,他恐日後惹禍,常有動搖太子之意。太子妃之兄刑部尚書韋堅、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皆與太子璵友善。皇甫惟明破吐番,回京獻捷,見李林甫專權,橫行朝野,意頗不平。皇帝召見時,乘間陳述李林甫之劣跡,諫勸玄宗除掉李林甫。李林甫知道以後,密遣禦史中丞楊慎矜監視皇甫惟明的一舉一動。
正好太子璵出遊,與韋堅在郊外相見,隨後韋堅又與皇甫惟明在景龍觀秘密相會。這一切都被楊慎矜探個明明白白,依照宮廷規矩,韋堅作為外戚、朝臣,都是不能與邊關將帥親昵的。李林甫就以此為由譖讒刑部尚書韋堅、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合謀,欲共立皇太子為帝。玄宗一怒之下,將韋堅、皇甫惟明下獄。
李林甫使心腹爪牙楊慎矜、京兆府法曹吉溫等審理此案,將皇甫惟明、韋堅曲打成招,皇帝仍疑謀而不顯其罪,故隻將二人貶黜流放。左相李適之為太子少保,出現東宮大案,自請罷其政事。是年秋,韋堅的兄弟將作少匠韋蘭、兵部員外郎韋芝為兄長訟冤,且請太子出麵跟皇帝說話求情。玄宗對李林甫所譖之事更加堅信不疑,當麵怒斥太子,太子大懼,表請與韋妃離婚,乞不以親廢法。
這就叫無事生非,越幫越亂。幸而皇上深知太子孝謹,竟未動搖太子根本。李林甫的目的沒有達到,進一步讒言李適之與韋堅、皇甫惟明等互為朋黨,李適之因此貶宜春太守,韋堅被長流臨封,韋蘭、韋芝被流放嶺南,太常少卿韋斌貶巴陵太守,嗣薛王涓貶夷陵別駕,睢陽太守裴寬貶安陸別駕,河南尹李濟物貶竟陵太守,李適之與韋堅的親黨連坐流放者達數十人。
天寶六年正月,李林甫以“妄稱圖讖,交構東宮”的罪名,在杖死太子良娣的姐夫左驍兵曹李勣、臨川太守裴敦複、北海太守著名文學家李邕以後,又奏請皇帝分遣禦史羅希奭等,賜皇甫惟明、韋堅兄弟等死。羅希奭從青州至嶺南,所過之地盡殺流放貶謫者,郡縣惶恐。排馬牒至宜春,做過一朝宰相的李適之憂懼,竟吞藥自殺。至江華,王琚吞藥自殺未遂,聞羅希奭來了,自縊身亡。羅希奭繞道到安陸,殺裴寬未死,再至嶺南,殺盡韋氏兄弟。
李林甫是個則天朝周興、來俊臣式的酷吏,野心之大,手段之毒辣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盛唐衰敗的一個信號。朝廷被李林甫搞亂了,而沉浸在愛情和玩樂消遣中的李隆基尚且蒙在鼓裏,全然不知。正月十六日,皇帝、太子率百官享太廟,合祭天地於南郊,赦天下。發製免百姓今年田租,又令廢除削絞、斬條刑罰。
唐玄宗有好生之名,故命應絞、斬的罪犯均重杖後流放嶺南,保全其一條性命。其實多數犯人早在獄中杖死。
二十二日,以範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兼禦史大夫。安祿山身高體胖,大腹便便的肚子垂過膝蓋,重達三百餘斤。那模樣十分滑稽,外若憨癡可愛,而內心頗狡黠多詐。唐玄宗把他當作一個異域寵物一般,經常拿他取樂。指著他的大腹問道:
“這個胡肚子裏都裝些啥東西,怎麼這麼大?”
“嘿嘿,沒有什麼,”安祿山憨態可掬地回道,“隻有對皇帝陛下的一副赤膽忠心!”
“啊,哈哈,好,好……”老皇帝對這位憨胡將更為喜愛了,經常命他進見太子璵。
安祿山見太子,兀自站在那兒不跪拜。左右宮人逗他道:
“安大將軍,怎麼不拜太子?”
安祿山故作傻裏巴嘰地道:
“臣是胡人,不習朝儀,不知太子是何許樣官。”
“太子是儲君,”老皇帝興致勃勃地解釋說,“朕千秋萬歲後,將代朕君臨天下,便是你等的天子了。”
“臣愚蠢,向來隻知道惟有陛下一人,不知還有儲君。”於是裝作不得已的模樣再拜太子。對安祿山這些言行,玄宗信以為真,把他當作天真的稚子般寵愛。
唐玄宗經常在勤政務本樓設宴,百官列坐在樓下大廳,單獨為安祿山在禦座東間設金雞障,置榻讓他坐在那兒。開筵時,命卷起簾幕,以示尊榮。複命楊銛、楊錡、貴妃的三個姐姐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皆與安祿山結拜兄弟。從此,安祿山可以自由出入皇宮禁苑,聰明的安祿山於是請拜為楊貴妃的幹兒子。
這天,老皇帝與楊貴妃同坐在南熏殿大殿上,安祿山走了進來,不拜皇帝,卻先拜貴妃。玄宗奇怪地問:
“這是何等禮節?”
“胡人先拜母,後拜父。”
說得楊貴妃大笑不止,老皇帝也跟著嗬嗬大笑。
李林甫為了產除異己,屢興大獄,別置推事院於長安。因為楊國忠有掖庭之親,出入宮禁,所言聖尊多聽,李林甫便將他引為內援,擢為侍禦史。凡是有涉東宮的案件,皆指使楊國忠劾奏,再付羅希奭、吉溫鞠審。楊國忠也就逐漸羽翼豐滿,被他擠陷誅夷者達數百家。幸得太子璵為人謹慎,又有高力士暗中保護,李林甫未能得逞。
天寶七年四月,左監門大將軍、知內侍省事高力士,更加驍騎大將軍。大太監高力士承恩歲久,中外畏懼,群臣敬服。連太子璵都稱呼他為“高兄”,諸王公呼之為翁,駙馬輩直呼為爺。朝廷大臣的任用,沒有能繞過皇帝身邊這個“守門神”的,就連李林甫、安祿山的出將入相都少不了他這關。
高力士現在家貲豪富。他在長安建寶壽寺,鑄了一口大鍾,鍾成之日,他在寶壽寺舉行隆重的慶典,朝廷百官,社會賢達名流,都來為他捧場。擊鍾一杵,施錢百緡,那些獻媚取寵之人,擊到二十杵,少者不減十杵。鍾聲在長安城的上空嗡嗡嗡響個不止,銅錢如流水流進了寶壽寺也即流進了高力士的腰包。
高力士性情溫和,謹慎少過,善觀時俯仰,不敢驕縱,所以老皇帝始終信任他,士大夫對他也無惡感。
楊貴妃的三個姐姐,皆像妹妹一樣有幾分姿色,皇帝李隆基稱呼她們姨,出入宮闈,並承恩澤,勢傾天下。她們每次進宮見駕,就是皇帝的女兒玉真公主等人見了,也廉讓幾分,不敢入坐。三夫人與楊銛、楊錡等五家外戚的家人去下麵辦事,郡縣官吏絕不敢馬虎,就像皇帝的敕令一樣通行無阻。十宅諸王及皇孫家院辦婚嫁喜事,如果要請客,先都要賄賂韓、虢二夫人千緡錢帛,這樣才能辦成事。五家在京城都建有奢華壯麗的府第,一堂之資,動輒千萬錢。
三夫人的貪婪霸道令人發指,看到別人的屋宇有所超越,想方設法也要毀敗人家,據為己有。尤其是虢國夫人,更為逞霸豪蕩。一天這個皇姨子帥工匠突然湧入韋嗣立豪宅,把人家的屋宇蕩平,在上麵建造她的新第,僅僅給韋家十畝隙地而已。中堂落成以後,召工匠粉刷牆壁嵌鑲地麵,說好工錢二百萬,結果虢國夫人僅付絳羅五百段,匠人再要討賬求賞,這位皇姨撒潑放賴地道:
“把螻蟻、蜥蜴放在堂屋中,記個數,如若少了一條,地麵牆壁的質量就有問題,你們別想再要一個工錢!”
這些國夫人就是如此狗仗人勢,作威作福,胡作非為。
天寶九年,楊貴妃再一次耍小脾氣,被老皇帝送出皇宮。當時有個叫吉溫的戶部郎中,對皇帝上奏說:
“婦人家見識不遠,頂撞了皇上,但貴妃終究久承恩寵,您為什麼不在後宮留一塊地方,作為她的葬身之地,而偏偏讓她到宮廷外麵去忍受屈辱呢?難道您真忍心這樣做嗎?”
老皇帝聽了,神色黯然,立刻派遣後宮太監張韜光前往楊貴妃兄弟的住處,對貴妃宣加撫慰,並賞賜禦饌。楊貴妃哭泣地請張韜光轉奏玄宗皇帝道:
“臣妾沒有順從皇上,罪當萬死。妾身的一切都是皇上恩賜的,隻有膚發是父母所給的。”楊貴妃傷痛不已,突然拿起一把剪刀剪下一綹頭發,用素綾包裹好,交給張韜光說:
“張公公,請你回去交給皇上,就說貴妃沒有什麼可寶貴的了,就父母所給的發膚,現在把發膚也獻給皇上。”
張公公回去複旨,如此這般一說,把素綾包遞了過去。老皇帝打開綾包一看,見是一綹青絲,散發著貴妃身體特有的氣息,頓時大吃一驚,惋惜得連連搖頭,就馬上派高力士將楊貴妃召回皇宮。
唐玄宗就是如此依戀楊貴妃,一日也離不開楊貴妃。這次回宮,寵愛愈濃。皇家貴戚寵臣,競相以獻食美饌佳肴為慶賀,玄宗命宦官姚思藝為檢校進食使,水陸珍羞數千盤,一盤費中等人十家之產。為了討好楊貴妃,貴戚近臣所費之資可想而知。
是年十月,唐玄宗又帶著楊貴妃來到華清宮,入居長生殿。老皇帝已經是六十五歲的老人了,他尊崇道教,希異能獲得長生,所以他每到一地,就總有人來爭獻符瑞。這不,剛到華清宮不久,便有終南太白山人王玄翼來進見,說他在太白山上看到了玄元皇帝,指點寶仙洞藏有妙寶真符。皇帝立即命刑部尚書張均等人跟了去,果然在寶仙洞找到了妙寶真符。
李林甫這些臣相,都隻看怎麼哄得老皇帝高興,寧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無,寧可信其真而不可疑其假。滿是那麼回事地又是請旨,又是籌資,為那些所謂的符瑞建宅造觀,以取得皇帝老子的歡心,使皇帝老子相信這樣就可獲得“聖壽”。
安祿山現在身兼範陽、平盧節度使,當年八月他又取得了河北道采訪處置使的兼職。身兼數職的大肚子將軍,他的大肚皮裏裝的並不是他對幹爸爸皇帝、幹媽媽貴妃所說的“赤膽忠心”,而全是陰謀詭計坑蒙拐騙的伎倆。他鎮守邊疆,經常把契丹、奚人將士誘騙到他的中軍帳,享以美酒佳肴。不過他給人喝的是迷魂藥般的莨菪酒,等喝醉以後,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人家的頭割了,動輒數千人。
於是安祿山屢有捷報飛傳入京師,前後四次,他獻來了契丹、奚人酋長的首級,朝廷內外都把他當作一個大英雄。唐玄宗為了嘉獎安祿山這個幹兒子的勳勞,命工部在昭應選了一塊好地,給他建了一幢略帶胡人風格的府第。
到華清宮不久,老皇帝想念幹兒子,便召他入朝進見。安祿山的龐大騎隊剛到戲水,楊國忠兄弟姊妹受命前去迎接。一時間,將軍的騎隊劍戟蔽天,押解的戰俘不見首尾;迎接的三夫人、國戚的車隊,旌旗飄拂,華蓋盈野。庶民百姓尾追觀看,真有點當年秦王李世民平定東都凱旋回京的氣勢。
皇帝李隆基親自到望春宮,等待安祿山的凱旋報捷,設宴慶賀幹兒子的勝利歸來。安祿山獻奚人俘擄八千人,繳獲奚人牛羊馬匹無數。在酒筵上,安祿山讓受盡屈辱的奚人俘擄,為皇帝表演奚人歌舞,奚人女子為皇帝和諸王兄弟、楊家三夫人、兄弟敬酒。他自己反披羊皮袍,袒胸露背,表演胡舞。
安祿山那黑猩猩般的身軀,顢頇的舞姿,笨拙的滑稽動作,不時引得酒宴上所有的人捧腹大笑。老皇帝自然最為高興,高興之餘,恩賞安祿山鑄錢五爐。
自從開元通寶行世,朝廷控製了全國的鑄幣權,私鑄錢幣一律處斬。所以恩準鑄錢成了皇帝最高的獎賞,當年唐高祖獎賞寵相裴寂、秦王世民和齊王元吉,各鑄錢也不過五爐。由此可見安祿山在玄宗的眼裏,地位若如己出的兒子。
對安祿山的恩寵已無以複加。天寶十年,唐玄宗命有司在長安親仁坊為安祿山再建豪宅,敕令但窮壯麗,不限財力。當時國家府庫有的是錢帛,安祿山的府第建成後,光是屋內裝修,家俱器皿,珍玩擺設就費資千萬。因為安祿山身高體胖,專為他精工製作的兩張帖白檀床,皆丈長,寬六尺。一架銀平脫屏風,帳一方達一丈八尺。廚房、馬廄器物皆飾以金銀,兩個金飯甑、兩個銀淘盆,能裝五鬥米,織銀絲筐、笊籬等等用具,就是皇宮的禦用之物,也沒有如此講究奢華。
每一次,老皇帝遣宦官為安祿山護役,築室建房,或購置器物,總是叮囑說:
“胡人眼大,不要怕花錢,令他笑朕小氣!”
安祿山搬入新第的那天,在豪華無比的新宅大院大擺酒宴。他特地進見皇帝,希望降墨敕請宰相參加他家的歡宴。那天,李隆基本想與貴妃一道在金花落大殿外的白玉階上擊球,聽安祿山說要為新居設宴,立即停止球戲,寫墨敕令宰相都去湊熱鬧。他和楊貴妃,領著諸楊五家的夫人、兄弟,早早地來到安祿山新宅。聽說皇帝陛下都去祝賀,宰相大臣有誰敢怠慢呢?
那天,安祿山的幹兒子府,簡直比太子的東宮還要風光。金碧輝煌如宮殿般高大的正堂,擺著兩大桌酒席,那是皇帝、貴妃娘娘和三夫人及楊家五家家眷、幹兒子安祿山陪駕的坐席。宰相大臣、其餘皇室貴戚都被安排在側室花廳。
正堂前麵,宮廷梨園教坊的名優藝伎,演奏著宮廷音樂,吟唱著皇帝和貴妃最愛聽的《清平調詞首》: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凝香,
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
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闌幹。
安祿山家裏還有一支胡樂隊,胡人優伶為之獻胡樂、胡舞,給皇帝和娘娘佐酒取樂。這都叫賓客大開眼界。
那以後,老皇帝在宮中每食禦膳,要是嚐到美味,或者在禁苑狩獵打到了鮮禽異獸,他都要派遣宦官騎馬將賞賜的食物,及時送到安祿山的府中。以至賞賜的飛馬,不絕於途。
正逢安祿山生日,更是鬧得飛飛揚揚,鬧出了不少大笑話。那天皇帝和貴妃都分別賞賜了安祿山不少衣服、寶器、酒饌。三天以後,召安祿山來到興慶宮。楊貴妃在金花落,為安祿山準備了一個錦繡做成的大繈褓,將她的幹兒子、大塊頭的安祿山,裹在大繈褓中,然後讓宮人太監用一乘大轎抬著這個大塊頭兒子,在宮中四處遊走,嬉戲。老皇帝李隆基聽到金花落宮中一片喧笑,問高力士道:
“力士,娘娘宮中今天有什麼喜事兒?”
“聽說是給幹兒子洗三朝。”
“幹兒子?哪個幹兒子?”老皇帝莫名其妙,他從沒聽說貴妃最近認了什麼幹兒子,何況洗三朝呢?疑惑地問,“出生才三天的孩子能抱進宮中來?洗什麼三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