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一旦封為貴妃,在皇宮裏,名為半個皇後的享受,實則由於老皇帝的恩寵,她所得到的物質享受與精神垂愛,遠遠超過原來王皇後所曾得到過的。光是專為她織造剌繡錦衣裘服的女工,就達七百人,中外爭獻的器物珍玩,應有盡有,在她居住的金花落、南熏殿、長生殿等貴妃宮裏,堆金砌玉,錦繡輝煌,就是傳說中的天宮瓊瑤也不能相比。
為了報答皇帝的寵幸,楊貴妃更加注重修飾自己的儀容。她身邊有一大批宮女,每天為她美容就要花去小半天時間。她經常用波斯商人從西域帶來的異國化妝品,吮吃牛奶、人奶,甚至用牛奶洗臉,洗澡,還用南海最好的珍珠粉,潤澤本來就白嫩細膩的肌膚。嶺南經略使張九章、廣陵長史王翼,因為經常進獻,所獻奇珍異寶、土特產品極為精美,頗得她歡心,竟奏請皇帝加張九章三品,王翼入朝為戶部侍郎。天下風傳開來,有民謠歌唱道:
生男勿喜女勿悲,
君今看女作門楣。
一朝選在君王側,
兄弟姊妹登鳳台。
七姑八姨同享福,
榮華富貴滾滾來。
當時天下乂安,府庫充實,所鑄官錢“開元通寶”流布海內,促進了農商經濟的繁榮。有一次老皇帝率百官參觀庫藏,金帛絲綢絹緞珍寶堆積如山。是時郡縣殷富,倉庫貯積粟帛,動輒萬計。太府卿楊國忠頗具奸商的頭腦,奏請將庫存糶變為輕貨,每年征的丁租地稅皆變換成布帛源源不斷輸入京師,所以府庫帛藏之富,為古今所罕見。李隆基觀府庫以後,賜楊國忠紫衣金魚,對有功之臣賞賜亦豐。因為國用豐虞,老皇帝視金帛如糞土,對貴妃的索取更無有極限。
朝政有合心的宰相攝理,府庫裏有花不完的金帛,民間有吃不完的積糧,市井繁華,文藝發達。那時候,不管走到哪裏,處處唐歌漢樂,遍地歌奴舞伎,詩壇鼎盛,奇才輩出。大詩人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王昌齡、賀知章、高適、岑參,等等,或在朝廷、地方為官,或在全國各地遊曆,振聾發聵的詩作新詞,不時在朝野風傳開來。營造出詩如海,歌如潮的天寶年獨特風景。
好玩好樂附庸風雅的風流老皇帝,有了楊貴妃這個小妖精,什麼都不想,什麼也不憂了。楊貴妃並不光是體態優雅,姿色殊麗,還因為她嫵媚的風度,聰明伶俐的腦瓜,更兼一張甜蜜討好的小嘴,把老皇帝迷得愈來愈深。她有什麼要求皇帝總要滿足她,她年輕活潑,想到五洲四海去遊玩,他就帶她去全國各地視察民情,或登五嶽去祭天封山。本來李隆基在五十歲以後有段時間,哪裏也懶得去了的。奸相李林甫為了擅權,勸皇帝到四處走走,他也沒去,僅到泰山封過一次禪。現在有了楊貴妃這個小精靈作陪,他樂此不疲。
就是住在京城,他也經常去驪山賞雪,去上陽宮踏春。每次出去都必有楊貴妃同輦,歸來同室,晚上同寢。雖有名義上的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還有後宮才人,樂府妓女,他都全無顧盼之意,滿心思都拴在楊貴妃一人身上。自從楊貴妃進宮,六宮妃嬪再沒有進幸侍寢的機會了,全都打入冷宮,任華年流逝,人老珠黃。李隆基可真算過上了一夫一妻的生活。
貴妃楊玉環畢竟過於年輕,有時不免在老丈夫皇帝跟前耍點小孩兒脾氣。她要生氣了,不高興了,老頭兒必定不顧皇帝身份,千方百計逗樂兒,讓她重展歡顏,破涕為笑。
那時,大詩人李白從四川出山,經長江中下遊、黃河流域,遊曆到了長安。在朝廷官任太子賓客、秘書監的詩人賀知章,看過他新作的《烏夜啼》、《烏棲曲》,這位八十多歲的詩人盛讚李白的詩,稱他是“天上謫仙人也”,把他推薦給唐玄宗。玄宗命他為翰林院供奉,李白是個狂放不羈的詩人,鬥酒詩百篇。他奉召為玄宗作過《宮中行樂詞八首》,其中一首這樣寫道:
小小生金屋,
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寶髻,
石竹繡羅衣。
每出深宮裏,
常隨步輦歸。
隻愁歌舞散,
化作彩雲飛。
這是寫一位年輕的,甚至是幼年宮女的,一副天真爛漫,猶不知身在深宮未來一生將如何打發的小女孩形象躍然紙上,令人感歎,令人憐愛。有一天,玄宗與貴妃在沉香亭前觀牡丹花,楊貴妃突然心血來潮地對老皇帝說道:
“陛下,久未見李翰林的新詩了,今日牡丹如此雍容可愛,何不命酒仙李太白當場賦詩,由皇上配曲,臣妾歌舞一番?”
“好,好。”隻要愛妃開口,老皇帝沒有不答應的,立即命大太監高力士傳旨,讓李白來沉香亭進見。
恰好李白這天喝多了酒,正在翰林院呼呼大睡。高力士跑了進來把李翰林推醒,宣旨道:
“李翰林接旨!”
李白睡眼惺忪地半坐而起,眨眨眼說:
“啊,高公公,有什麼好事?”
“皇帝宣你進宮,”高力士不敢得罪大詩人,和善地將他推了推,“快起來,去沉香殿進見!”
“噢,噢……沉香……沉……”他倒下去,又沉沉地睡過去了。這可急壞了高力士,他在宮人、外臣麵前雖權威十足,但在皇帝跟前仍是一個奴才。如果皇帝交辦的事出了差池,他吃不了兜著走。對於借酒放瘋的大詩人,他是豆腐掉在灰坑裏,吹不得,拍不得,隻好裝灰孫子把詩人拍醒,扶坐起來,好言說道:
“翰林,翰林,皇上等著您呢!快快起身吧。”
李白似乎被“皇上”二字驚醒了,他伸了伸腿,衝大太監說:
“穿靴……”
高力士猶豫了一下,隻得老老實實給酒瘋子把靴穿上,扶下榻,踉踉蹌蹌走出翰林院。再扶李白上馬,下馬,從明義門進興慶宮,沿龍池急急朝沉香亭走去。剛進沉香殿,他卻再也不走了,在一張大石桌上躺了下去,又呼呼睡去。恁高力士再怎麼推,怎麼請,他都不置不理。高力士無技可施,隻得進去向皇帝複旨:
“陛下,娘娘,李翰林已到。”
“在哪?”老皇帝抬眼逡巡,並不見李白。
“躺在外麵的大石桌上……”高力士低眉束手,作好挨罵準備。不料楊妃聽了覺得新鮮,起身邊走邊笑。老皇帝也就跟著走出大殿,在白玉台階的石桌上,李白真還睡得香甜,恍惚在做著白日夢。
“李白,朕召你來為愛妃作詩,怎麼……”玄宗見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親自上前推了推。
李白其實並沒真睡著,他是給高力士找點難堪,給大美人楊貴妃找點樂兒。他在石桌上坐了起來,故作半醉不醒地道:
“皇上萬福,娘娘吉祥……召下臣做詩,好,拿酒來!”
他向高力士伸手,皇帝立即命高力士捧來禦酒。李白接過酒壇,就坐在石桌上,捧著酒壇高舉過頭,仰臉張嘴吻著酒壇口沿,咕嚕咕嚕喝起酒來。他那喝酒的姿態和牛飲般的酒量,逗得楊貴妃捂著櫻桃小嘴格格格直笑,老皇帝也高興起來了,連聲呼叫:
“好酒量,好酒量……再去搬一壇金劍南陳年禦酒!”
皇帝有旨,高力士兩腳跑不羸地又捧來了一壇禦酒。看來皇帝陛下童心煥發,他特地召來李翰林做詩,現在詩可以不做,一心想看這個大名鼎鼎的詩人喝個爛醉如泥,看他出出洋相了。
誰知李白兩壇酒下肚不僅沒醉,反而意氣風發,渾身像剛出鍋的油炸紅蝦,冒著熱氣,臉如紅棗,眼若火珠。他也不管皇帝還是貴妃在不在場,把官袍脫掉,胸前的衣扣解開,就那麼敞胸露懷,往石桌上一仰,衝高力士道:
“好熱喲!高公公……勞公公幫忙,把靴脫掉……”
“脫,快幫他脫,”楊貴妃在一旁笑道,“脫下來看看,是不是他喝的酒都流到靴統裏去了。”
“是呀,”老皇帝應和著諷笑道,“說不定他的腳底有根管子,酒都流到靴統裏去了,要不怎麼會喝不醉呢!”
高力士跪了下去,費了很大的勁才將李白那雙臭靴脫了下來。他真的將靴子舉了起來,朝下倒了倒,但沒倒出酒,無論臭汗。他似乎仍不相信地晃了晃,失望地說:
“沒有,什麼也沒有。”
李白這時光著腳丫子從石桌上跳了下來,搖搖晃晃地吩咐:
“筆墨侍候……”
“李愛卿醉成這樣,還能做詩?”老皇帝興致勃勃地問。
“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城下對花眠……”李白醉眼朦朧地衝剛拿來紙、筆、墨、硯的高力士說,“陛,陛下……把紙鋪,鋪好了……就這樣,這墨,墨……你不能磨,粗手粗腳地……請陛,陛下賜娘娘,貴妃娘娘為微臣碾墨……”
“大膽!”高力士突然將李白一推,咋呼一聲,“娘娘尊貴無比,能為你一個奴才磨墨嗎?快快請罪!”
李白懵在那兒,張口結舌。
楊貴妃卻走了上來,鶯聲燕語地道:
“為詩仙、酒仙碾墨,有何不可!”
老皇帝李隆基也連連點頭,幹脆自己也走過來,幫助抻紙。他倒要看看醉成如此狼狽模樣的家夥,還能寫出什麼詩來。
貴妃把墨磨好了,皇帝將紙撫平了,李大詩人提起狼毫,飽醮著散發出貴妃幽香的墨汁,稍一凝神,立即有如神助,有如鬼斧神工,他揮筆猶如將軍挺劍,軍士揮矛,對著門板大的一張紙龍飛鳳舞,又砍又殺。一會兒,隻見那上麵出現《清平調詞三首》: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豔露凝香,
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
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闌幹。
唐玄宗、楊貴妃站在那兒看了一遍又一遍,博學多能且深諳音樂韻律的老皇帝越看越高興,他連連讚歎道:
“好!好!真是奇才。難怪賀知章給朕推舉你,稱為‘天上謫仙’了,名符其實,名符其實,好詩呀,好詩!”
楊貴妃卻天真稚氣地瞅著洋洋得意的李白道:
“大詩人,你這是寫我,還是寫牡丹?”
“既是寫牡丹,又是寫娘娘,娘娘比牡丹更優雅嬌豔,”李白頗為自負地轉對玄宗說,“陛下您說是嗎?”
“謫仙語語濃豔,字字流葩。”唐玄宗用內行的詩評家的口氣道,“起首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就把牡丹和貴妃的外貌,如霓裳羽衣一般寫得楚楚動人。再加晶瑩的露珠的襯托,花容人貌,超絕人寰,隻應天宮仙境中才能見到。第二闕‘一枝紅豔露凝香’,更進一層,不但寫色,而且寫香,從外在之美,深入到含蓄之美。用楚莊王之於神女,漢成帝之於趙飛燕來比喻愛妃,更是別致雋永。”
“陛下睿智,深諳詩蘊。”李白洋洋得意地道,“相傳趙飛燕過於輕盈,她能站在宮人手托的水晶盤中歌舞,可那小美人得倚仗新妝。貴妃娘娘呢,比她更漂亮,也較豐滿。那就叫‘環肥燕瘦’吧!最後一闕乃點題之句:‘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陛下,您說娘娘是不是比牡丹、神女、飛燕更美啊!”
“是呀,更漂亮!”
楊貴妃喜不自勝,把詩人的墨寶珍愛地捧了起來,跟高力士一道抬了起來。既是對皇帝,又是對大詩人扭捏地淺笑道:
“臣妾沒有那麼好,也沒那麼漂亮。既然陛下這麼欣賞大詩人的詩,那就請賞呀!”
“有賞,有賞!”唐玄宗是真欣賞李白的詩,當即賜金帛五百緡,絹五十匹,命高力士領詩人去府庫取賞。
那以後,老皇帝經常吟詠李白這三首詩,且為之譜曲,象《霓裳羽衣曲》一樣,成了楊貴妃最愛歌舞的曲子。
然而,才華橫溢的大詩人李白,並未因為唐玄宗的賞識,而在朝廷久呆下去。一則,他是個狂放不羈的俠義之士,他二十四歲挺劍出劍門,便在大江南北遊蕩了十幾年,他遊蕩慣了。他矚目山水,屬於民間而不矚目朝廷;二則,他開罪了大太監高力士,曾命他穿靴、脫靴,使這個勢力小人感到受了屈辱,便在楊貴妃那兒進讒,說李白以飛燕之瘦譏貴妃之肥,以飛燕之私通赤鳳,譏貴妃之宮闈不檢。有了高力士與楊貴妃的擠兌,天寶三年,李白隻得狂歌放浪出長安了。
在離開長安的前夕,他寫了《行路難三首》,其一雲:
金樽清酒鬥十千,
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
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
忽複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
多岐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
直掛雲帆濟滄海。
李白離開了令他失望傷心的長安,造就了一個真正的李白。此後他與另一位大詩人杜甫交往,去荊州會見孟浩然,與王昌齡揖別,再遊江南,與李曄、賈至行吟洞庭湖畔,神遊天姥山,經曆唐玄宗晚年的“安史之亂”,親曆盛唐由盛轉衰的悲劇。與同代詩人一起締造出唐代詩歌的鼎盛與空前繁榮,“李、杜”詩仙詩聖,成為那個時代的代名詞,也成為曾經有過的盛唐的記號。
李白悄悄地走了,楊貴妃受到老皇帝的恩寵仍有增無減。她每次騎馬,都由大太監高力士親自為她執轡授鞭。她想吃新鮮荔枝,唐玄宗就命嶺南節度使,著專人專馬,把一筐筐新鮮荔枝日夜不停地馳驛送往數千裏外的京城長安。馬跑死了換馬,人累死了換人,荔枝送進皇宮,楊貴妃的纖纖玉手接過宮女遞過來的荔枝,不淋淋,鮮活活,猶如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一般,葉片上似乎還凝著露珠兒。
稍後的詩人杜牧,在《過華清宮絕句》中寫道:
長安回望繡成堆,
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
無人知是荔枝來。
然而,在天寶五年(746年)七月,老皇帝與楊貴妃之間的愛情經受了一次考驗。也許是貴妃的恃寵任性,惹得好脾氣的玄宗生氣了。在皇帝一番並不凶狠的嗔責過後,楊貴妃被大太監高力士送回到楊銛家中。就在楊貴妃離去的這一天,都到了中午,李隆基也不吃不喝,仍然在生悶氣。高力士當然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思,便自作主張,從府庫選了不少供帳、器玩、廩藏的生肉、食物,整整辦了一百多車,又把玄宗當日的禦饌分出一半,親自護送到楊銛家中,交給楊貴妃。盡管這樣,老皇帝仍然不高興,下午,他又無緣無故地發怒,看著誰也不順眼,橫挑鼻子豎挑眼地鞭笞左右宮人。
高力士心想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打壞了宮人不要緊,氣壞了聖上的龍體可如何了得!他試探性地道:
“陛下,奴才為您著想,還是把娘娘接回宮來吧!”
“要接你去接,朕不管。”老皇帝仍在賭氣。
“那就讓奴才去賣老臉了,奴才的老臉反正是馬皮裹著,厚著哩,厚著哩……”高力士嘟嘟噥噥說著出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