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爛的初秋,小興安嶺還是一片深綠。
王明明因強奸白玉蘭鋃鐺入獄六年,刑滿釋放了。
他拎著一個破舊了的小粗帆布手提包走下了火車。六年,整整六年,紅磚鐵絲網大院牆,日夜都在步槍的監督下生活和勞動,使他邁著怯懦的小步,膽顫地朝小興安農場駐縣城辦事處走去。
這裏曾是那般熟悉。服刑前,憑著老子王大愣是響當當的三連大連長,掌上了解放牌大汽車的方向盤,送糧、拉農藥,幾乎每天都要從連隊來這縣城一次,甚至兩次。笛笛笛--嘟嘟嘟--每天路上都抖落過他似能呼風喚雨的威風,因為農場離縣城遠,誰要搭個車、順路捎點兒東西,免不了求他,高興揚揚頭用鼻子一“哼”算是答應,不高興時,眼皮抬都不抬,一踩油門就把你甩開。人們說生活在這蠻荒之地的小興安農場,要想得意地活著,一是權二是方向盤。這兩樣,他家全占著。連長本來就是土皇上,又靠著總場革委會主任王肅這棵大樹,誰人不曉?王大愣站在連隊這頭一跺腳,那頭就直發顫呢!
眼下,還應該再往前追溯,是自打他在監獄裏又加刑三年開始,天並不是三連那麼大,還有能罩住三連的世界;威風並不是從三連可以神通到各個地方。他從心裏感受到了犯罪受專政製裁的可怕與膽顫。
剛入獄時,他這種罪犯,即使在眾犯人眼裏也是卑鄙、可惡、下賤之徒,是人下之人,常受犯人的歧視、辱罵。但王大愣、丁香常輪班來探監,且借著小興安農場和這裏曾同屬省勞改係統,有著拉關係的方便,還短不了給他送這送那,吃吃喝喝虧不著,還向他透露消息說,已經托上人,大有可能減刑早出獄。他盼著盼著,等著等著,雖得不到減刑和早出獄的準確信息,憑感覺就可以斷定:爸爸媽媽確實是暗中使上勁了,不然,管教不會對自己這樣好,由剛入獄時大幫哄幹活,又苦又累,現在調到了雜工班--燒小鍋爐,供應開水。每每和犯人吵架鬥毆時,管教總是沒理也向他三分。在監囚們眼裏,他是人下之人,他卻感覺自己是人上之人。他經常做夢,經常盤算,說不定哪個早上,哪個晚上,爸爸或媽媽就會突然出現在麵前,接他出獄回小興安農場,重新坐進解放牌大卡車的駕駛樓裏,嘀嘀嘀--嘟嘟嘟--把丟掉的威風重新補上……
令他高興的是,前幾日他媽媽來探監時,得意洋洋地告訴他,爸爸與王肅的關係越來越鐵,承蒙王肅提拔,當上了響當當的場部辦公室主任。特別是聽說白玉蘭與鄭風華的戀愛曲有了休止符,成為死釘釘無法走動的棋子,且調到爸爸管轄下的招待所當了服務員,並欠開牙縫,表露了有嫁給自己的意思……一下聽到這麼多好消息,對他來說,何止是飄乎乎,何止是神氣,簡直有些得意忘形了,走起路來裂著懷、叼著煙,似乎不是在大紅牆下的監獄裏了。誰來打水濺他點兒水星兒,他就會破口罵個狗血噴頭;誰要敢還嘴,他會不由分說“砰砰”就是兩拳,不讓你臉膛紫青,也讓你胸內淤血。官司打到管教那兒,他也是“常勝將軍”。此時,在這裏他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在小興安農場三連駕著解放牌大卡車呼呼呼那抖不盡威風的日子……
等啊等啊,盼啊盼啊,由得意變成急躁不安,似熱鍋上螞蟻。在一日日不見減刑出獄的兆頭時,獄舍裏幾名殺人搶劫團夥的從犯,密謀越獄出逃。他們看透了他在獄裏有點兒小能耐,讓他在天剛放亮時,借點火燒水把崗警圈弄進水房,然後一起擁來將他捆綁起來,一起越獄逃跑。他一口應承下來,並在心裏盤算,爸爸是場部堂堂的辦公室主任,由王肅的紅人變成老鐵,隻要一跑回那二畝三分地,就什麼都好辦了。於是向那幾個咬耳朵的犯人一揮手:幹!一不做,二不休!
沒料到,他們的越獄行動很快被發現,遭到追捕。那幾名罪犯即將被擒時一齊動手打死一名獄警,統統判了死刑;他王明明也因同謀逃跑加刑三年。正當他早也盼、晚也盼的時候,他媽媽帶著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來了,見麵後隻是淚汪汪地抱著他哭泣,怎麼問也不說話。他猜,或許是沒求動人早出不了獄,或許是為他又要加刑……無論怎麼糾纏,媽媽就是不吐真情。他送走媽媽,一攤爛泥一樣坐在木板凳上。完了,八成是爸爸死了!又過沒幾日,那幾名常和他勾連、對他有關照的獄警也不知調離到哪裏去了。說變就變,他在嚴訓下,在調離水房參加重體力班勞動中,變得老實了,變得規矩了。
他知道了鐵窗的嚴酷與無情。
……
王明明出獄了。
到後來,他知道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爸爸沒有死。雖沒來看過他,卻來過明信片。但,這個悶葫蘆裏究竟裝的是什麼,一直沒得知,但可以肯定不是好事兒。他臨時得到了出獄的通知,沒有通知爸爸媽媽,就這樣一個人拎著變舊了的帆布兜兒,下了火車,朝辦事處走去。
當年,就是從這條路上被押送上火車進了監獄。過去走過多少次,發生過多少事情,統統淡忘了,唯有當年的膽顫、心悸還在心頭。如今,當年的膽顫、心悸又倏地湧上來,仿佛是一支重奏曲。
他站在辦公室外的鐵柵欄門前,怯懦地撒眸著,除安著兩扇鐵柵欄的水泥柱樁掉碴少楞,鐵柵欄的灰色油漆已脫落精光,成了生滿鏽的鐵棍樟,房屋和路、樹,一切一切都是老模樣。這個當年駕著車威風凜凜、一陣旋風進出的大門口,今天他竟這樣不願意進,最後隻好像小偷似的溜了進去。
好熟悉的場麵:火車進站後,還應該有一班從辦事處發往場部的內部大客車。背包的、拎兜的、攜老帶幼的,仨一夥倆一串散聚在辦事處的四合院裏,等待著搶上車。從一陣陣埋怨聲、責罵聲裏聽出:大客車從場部開來送下客兜個圈子進城裏辦私事去了。
忽然,從鐵柵欄門口傳來“嘀嘀嘀”三聲喇叭響,一輛淡綠色的大客車緩緩駛了進來。王明明看著印有“小興安農場”字樣的車前臉,心裏一喜,還是那輛車;往駕駛室裏一瞧,心又涼了,一個陌生麵孔的司機。
大客車在院中間停住,隨著“呱噠”一聲響,前後兩扇門同時閃開。等車的人呼地蜂擁而上,車門口擁擠成了一個大人球,本來可以一個人進門上車的門口,竟有三個人同時往裏擠;有的讓人一下,從人群頭頂上爬進了車裏。頓時,老人哭、孩子叫,響成一片……
王明明緊貼著扭滾成人球的外圍,忽而被擠得偏東,忽而又被擠得靠西……擠來擠去,就剩他和一個抱孩子的中年婦女。他緊靠著擠進車門的兩個人,伸手夠車門夠不著,想抓一把身前一個穿花襯衫的姑娘的衣服又不敢。擠啊擠,兩個人擠進去後,他的右腳好不容易踩上了車門踏板時,車門“咣”的一聲,夾著最後一個擠上去的人的後衣襟關上了,隨著乘務員喊一聲:“明天再坐吧……”車嗚地一聲,緩緩開走了。
他聽著關門,聽著喇叭鳴叫,看著大客車緩緩開走,呆若木雞,周身發滯,從腦袋到胳膊和腿,像有東西墜著往下沉一樣,一動也不動。
這時,從柵欄門那邊急火火衝他跑來一個陌生人,直麵便問:“同誌,你是小興安農場的嗎?”
“是。”王明明點點頭。
“我是珍珠山農場的知青,叫秦紅衛,”那人坦率地自我介紹後說,“有個人不知道你認識不?”
王明明問:“誰?”
秦紅衛回答:“是你們三連的知青,叫李晉。”
“噢……噢……”王明明吞吐兩聲說,“認識,認識,我就是三連的。”
“太好啦--”秦紅衛急匆匆有事要離開的樣子,“謝謝,你叫什麼名字?”
“王--明--明--”
王明明還沒來得及回答秦紅衛,呼呼地駛進一輛大解放直奔他來,車還沒停住,司機就探出頭來喊。
他一眼就看出,駕車的是張小康!而且一眼就看出,這就是當年自己開的那輛車,還是那個車牌號!心裏一陣暖意伴著醋意油然而生。他聽媽媽探監時說過,爸爸一調場部,張小康的爸爸就從副連長升上了大連長,張小康也就駕上了這輛解放牌大卡車。那時,張小康在自己麵前像是短半個腦袋,但終歸未曾傷害、得罪過他。現在,他驀地覺得,自己比張小康要短半個腦袋,不,不隻是半個!但張小康這一喊,使他在醋意之中也摻雜了一絲親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