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刑滿釋放(2 / 3)

“張--小--康--”王明明把秦紅衛遞過來的信往衣兜裏一塞,甩開秦紅衛迎了上去,尷尬中摻雜著苦笑:“是……你……”

“快上車吧!”張小康“砰”地推開車門跳下車來,接過他手裏的提兜兒,爆豆似地說開了,“你媽媽叨咕好幾天了,猜著你是這幾天回來。前天,對,還有昨天,你媽媽都搭我往辦事處送煤的車來接你,剛巧,就今天說是不舒服沒來接,你卻回來了。”他一邊往駕駛樓裏推王明明,一邊說:“你媽趕到車隊一再囑咐我,叫我留心點兒你……”

這時,那個叫秦紅衛的知青追上來,用拳頭捶著玻璃窗說:“噢--你叫王明明,王明明同誌,托你捎的信,千萬可別忘了,我有特急的事情,就算求你啦--”

“放心吧!”王明明應酬著秦紅衛,心裏直納悶,媽媽怎麼趕到車隊呢,自己在時三連可沒有車隊,問:“你調場部車隊啦?”

“沒有,”張小康搖搖頭,“咱三隊的汽車隊。”他瞧著王明明發愣,忙解釋,“你離開後,咱三連變成了三隊,又買幾輛車成立了車隊。”

王明明忙問:“我們家不是搬到場部去了嗎?到三隊去求你?”

“噢--”張小康邊掛檔邊踩油門,隨著解放牌大卡車緩緩開動,側側臉,想問又不想問的樣子,“你媽媽沒寫信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王明明急不可待的樣子。

“這……這……”張小康放大油門,加快了車速,支吾著說,“你家又搬回三隊了,你到家就知道啦。”

“哎--呀--怎麼回事兒呀?”王明明急切地追問,“快告訴我吧!”他已耐不住,像是求饒的樣子。

“哎--”張小康故意搪塞,“你開過車還不知道!這玩意兒不能溜號,再說,一句半句給你叨咕不清楚。”

“那--我來開,你慢慢講給我聽,”王明明又急不可待地翻開了小腸,“叫你說,我爸爸當大連長的時候對你爸咋樣?我對你咋樣?你就憑良心說吧……對你夠意思……”

解放牌大卡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咣啷咣啷響著,顛簸著駛出了縣城,行人少了,來往車輛也少了。張小康瞧瞧王明明焦躁不安的樣子說:“反正這麼說吧,我這陣兒不告訴你,你到家也很快就知道了,這事兒,也是小興安農場老老少少都知道的事情……”

“哎呀--”王明明不耐煩了,“你就麻溜地說吧!”

張小康歎口氣,放慢車速照本實說起來:“你進笆籬子的第二年,王肅這個家夥借讓知青過革命化春節、豐富文化生活的由頭,把各連一些長得漂亮的女知青都調到場部,成立了文藝宣傳隊。這家夥花花腸子多,他軟功硬功耍了不少手腕,人家上頭來調查的時候,光有把柄證據的,就奸汙了十一名女知青。他被逮捕後,很快就槍斃了。”

“啊--”王明明驚叫一聲,瞪大了眼,張大了嘴。

張小康繼續說:“在咱們小興安農場,對,就在咱三連豬號下邊挖沙子修路那個山包底下沙坑裏槍斃的。那天,來了老鼻子人了,聽說,不少都是點名來受教育的。”

張小康把穩方向盤,見前方沒有人和車,把臉側向王明明,活靈活現的樣子:“他媽的,咱小興安農場這回可出大名氣了,登報紙、上廣播,還發通報,聽說中央一位大領導都知道這事了,氣得直拍桌子,說王肅這家夥比國民黨還國民黨哩……”

“哎呀--”王明明像挨了一悶棍,張小康後邊說的壓根兒沒入耳,車輪壓在一塊石頭上,車子猛地一顛一晃,他才像頭上澆了瓢涼水似的清醒過來。他猜測,爸爸當了辦公室主任一定是卷進去受牽連了。不想問又不甘心,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斜臉瞧著張小康:“誰犯罪誰服法唄,就像我似的……我爸爸沒啥事吧?”

張小康聽他已刨到了話根處,也就照著他要刨的話根兒又說起來:“你爸爸,別看人家都說王大愣挺愣,還真行,沒大陷到王肅這個爛屎坑裏。有人也舉報你爸爸有這事兒,中央、省裏來的調查組老鼻子人了,這裏取證,那裏談話,像要把咱三連挖地三尺似的,一點根根毛毛都給你摳出來。連王肅點名送去讀工農兵大學的,都找到學校盤查個遍,好就好在你爸爸沒沾上一點邊兒……”張小康見王明明有點兒沉穩了,放歡快口氣,“都說你爸爸表現不錯,調查組調查的時候,他提供了不少的情況。我爸爸和媽媽挺高興的,為這事兒,還專門請你爸爸和你媽媽到我家吃了頓飯……”

“那--”王明明忙問,“我爸爸沒攤上啥事兒吧?”

“啥事兒肯定是沒啥大事兒,估摸是受了王肅點兒什麼牽連,也不過就是摘了辦公室主任的烏紗帽,回三連當了平民老百姓,”張小康故意把話說得很輕鬆,“唉,一朝天子一朝臣,就那麼回事唄,你爸爸媽媽都挺想得通,精神頭蠻好……”

“噢,是……這……麼回……事……”王明明腦子裏嗡嗡直響,像飛進了一群小飛蟲子。他這才完全明白,後來媽媽探監時為什麼不像以前話那麼多,探問爸爸時,總是支支吾吾,要不就轉話題。

張小康一側臉,發現王明明的臉憔悴如土,閉上眼睛倚到了靠背上。他錯過一輛對麵開來的車,勸說道:“王明明,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就這麼回事兒吧,以後有哥們兒我呢,放心吧,我能幫你忙……”

“啊……好好好,”王明明睜開眼,挺起腰來,瞧著前方路邊的樹木、電杆、村莊在解放牌大卡車顛簸前進中嗖嗖地閃向身後,眼花繚亂地瞧著瞧著,似乎得到一點兒安慰,“以後,靠你多幫我們家呀……”

“沒說的!”張小康很幹脆。

沉默。

誰也再沒有話題。

涼風颯颯,秋風蕭瑟。路旁人民公社的片片秋作物都已收割上場,到處是一片脫穀、壓場、送糧的繁忙景象。座座村頭的打穀場上堆著小山似的黃燦燦的玉米和黃豆。揚場機在小馬達的轟鳴聲裏向天空吐起一條條金黃色的飄帶,給葉落地光的北大荒增添了一份美妙的氣氛和色彩。

王明明瞧著前麵,前麵的一切仿佛沒有入眼,腦海裏翻騰起往事來:自己沒入獄時,爸爸是響當當的三連大連長,小康爸爸是爸爸說啥幹啥的副連長,夜間大搜查在窯洞裏抓了薛文芹和錢光華,媽媽剖腹產組織知青輸血……都是他爸爸領著幹的。那時候,爸爸比他爸爸高一等,自己也比他高一等,說啥他聽啥,自己看中哪個姑娘讓他傳個紙條、約會一下,他都乖乖地照辦,他現在說得好,能不能像自己對他那樣對自己呢?得敲打敲打他:沒有爸爸幫忙,他爸爸也當不上大連長,他張小康也不會有手裏這麼個方向盤……

“小康,我說哥們兒--”王明明從心慌、發蒙,變得冷靜下來,嘴也不那麼摽,心也不那麼顫了,“你爸爸當大連長,一個人說了算吧?”

“唉呀--,我一說你就明白了,”張小康說,“剛才,我不是說了嘛,咱三連叫三隊了,我爸爸當隊長,還有個管他的,你可能知道,就是當初和白玉蘭搞對象的那個鄭風華,當了支部書記……”

王明明心緒剛好點兒,又迎來一棒:“鄭風華當了支部書記?”

“是的,”張小康繼續說起來,“你爸爸當連長時,那個張曉紅是你爸爸一手提溜起來的,說啥聽啥。鄭風華可不是個東西,不同意的事兒,就和我爸爸瞪眼珠子!”

王明明心想:他媽的,真是冤家路窄!當年,我爸爸管鄭風華他們,今天,鄭風華又管上我爸爸了,有他小子在三隊遮天,我會有好果子吃嗎……

沉默。駕駛樓裏一陣子出城以來最令王明明壓抑的沉悶。

“喂,我說小康,”王明明突然打破沉默,“張曉紅現在在幹什麼?”

他以為,張曉紅是爸爸和王肅一起培養提拔起來的,王肅一完蛋,爸爸被革職,張曉紅的下場肯定也不會好。

“你別說--”張小康從口氣聽出了王明明的心聲,放大嗓門,“張曉紅這小子還真不錯,沒沾上什麼玩意兒,場革委會一撤銷呀,他當上了副書記,挺穩當。聽說,大事兒小事兒的,肖書記都和他商量,是根硬邦邦的棍呢!”

王明明的心情像被又加三年徒刑坐牢的日子裏被管教訓斥時一樣,一會兒緊張一會兒鬆弛。張小康一會兒報告一個消息讓他覺得前麵的路似乎是死胡同了,一會兒又報告一個消息讓他覺得前麵似乎又閃出一道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