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王大愣內心的人,都知道他和“愣”字並無緣,當連長時,表麵又愣又橫,甚至粗野,常罵罵咧咧,實際是粗中有細,而且越經風雨越細,內心明白自己的淫亂不比王肅少多少。自打知青剛來連隊那年,他去女宿舍發現竺阿妹感冒躺著,露著兩隻白皙細嫩的胳膊和俊美的臉蛋兒,心裏驟然而生淫念,巧調竺阿妹夜去小學校,被李晉等設下圈套險些被擒,急中生智地逃跑後,上級不斷來文通報幹部奸汙女知青被處分的案例,已經發現王肅奸淫的苗頭,開始警告自己:遠離這種被認為是政治問題的地界,開始勾搭“香水梨”,敗露了也不會一敗塗地……然而一出一出,都壞在李晉、馬廣地幾個人身上,真使他怨恨不已。
王明明又何嚐不是呢。
“爸爸,”王明明把舉起的酒杯放下,想起了一個新話題,“不是說鄭風華當支部書記了嗎,那小白臉子怎麼樣?”他一直嫉妒、嫉恨白玉蘭為什麼看中他。
“別說,他還真行,”王大愣深有感觸地發起牢騷,“比你那個叫丁向東的舅舅強。他仗著出身好和我那時的麵子,當了副隊長,本來還想來三隊借他點兒光呢,看來是沒門兒了,他有今天虧了誰?”
王明明睜大眼睛:“怎麼呢?”
王大愣像打開了發泄的氣匣子:“我和你媽被貶回三隊,你那個舅舅管房子,有些人出餿主意,說你是勞改犯,我和你媽媽是勞改家屬,就住在就業勞改那幾棟土坯房住宅區。那裏有戶就業農工死了,真有戶空房。你舅真就同意我和你媽媽搬到那小趴趴房去。嚇得那樣,很怕牽連著沾了包。”他說著喘口長氣,接著說,“我去找鄭風華,鄭風華說句話,咱家才住上了今天這個還是不咋樣的舊磚瓦房。要是他媽的住進那裏去呀,更抬不起頭來了!你那個舅呀,入了黨,當了副隊長,就他媽不知怎麼哆嗦好了,原則原則原則,鬥大的字認兩升,就能裝這兩個字,都用上了!讓你媽說吧。”
“行啦行啦,”丁香對她這個弟弟也很惱火,不耐煩地截話,“你少嘞嘞幾句吧。”
王明明想起路上張小康的話,問:“爸爸,你沒找張隊長嗎?”
“哎呀--”王大愣也不滿意,“也不能說一點兒忙不幫,樹葉掉下來怕砸掉腦袋……當年,我沒少幫他忙呀。”
王明明心想,這他媽的年頭真是邪怪邪怪,正兒八經的親戚不行,對他有過大恩大德的不行,屬於情敵的,按說還不得猛踩呀,倒能照顧點兒……
“不說啦,不說啦!”王大愣長歎一口氣,夾口菜送進嘴裏,嚼嚼咽下去,“我的事,就該著不走字兒呀,誰讓和王肅一條線來著?你們說說,他王肅是小興安農場一把手,我不維護他維護誰?沒說嘛,命裏該著,不走字兒。”
丁香接話:“依我看哪,不怕沒好事兒,就怕沒好人。怨誰?就怨那些他媽驢馬爛子。要是三隊不來個鄭風華,那白玉蘭十有八九也就跟咱明明了。白玉蘭她媽來咱三隊,我請她家裏吃頓飯,沒說反對的話。”
“還有--”王明明“啪”地一擲筷子,來了精神頭,丁香的話喚起了他心靈上的同感,“李晉、馬廣地這幫小子簡直不是一般的可惡,掃帚星、害人精、害群之馬……”他恨得不知用什麼來打比喻了,咬咬牙說:“這口氣不算完,早晚我得掂量出點兒花招來教訓教訓他們。”
王大愣又何嚐不氣得心跳氣喘呢,他還吃了些丁香、王明明不曉得的啞巴虧。他默認丁香說的“不怕沒好事兒,就怕沒好人”。幹點兒這事兒那事兒的人多了,怎麼就不這不那呢?他也同意王明明要找點機會報複報複李晉、馬廣地這幫知青,他沒有公開表露出來,就是細琢磨細掂量,覺得在位時有權有勢,都沒製住他們,何況現在是這副狀態,但心裏又不服氣!王大愣在小興安大地上服過誰?那曾是站在這頭跺腳那頭發顫的人物……即使這樣,倒也更好,無官一身輕,日後,除了幹點活兒出工,就掂量怎麼對付這幾個小子,不信就治不了他們。好在走的橋比他們走的路多,吃的鹹鹽比他們吃的米多,一定,一定能琢磨出絕招來教訓教訓他們,笑在最後,讓他們嚐嚐王大愣的厲害。
這些想法,他埋在心裏,嘴上臉上都沒表露出來一點兒。
這三口吃著嘮著喝著,菜涼了,一瓶老白幹不知不覺隨著各自的悶氣兒下了肚。夜色漸晚,晚飯時辰已大過,都覺得話沒說透,怨沒發夠。王大愣盤腿坐了這半天,一伸腿覺得腳痛--剛才跌的--又一動,腰也疼,提議吃飯然後早點休息。其實,他是要躺下,深深地、細細地琢磨,怎麼對付李晉、馬廣地。
這是一所隻有一間半的普通職工住房,和勞改就業農工住宅區的家屬房格局、麵積幾乎相同,隻不過是磚瓦結構,內屋一間是臥室,一鋪大炕,一家三口隻好都睡在這裏,外屋半間是廚房。這種結構居室,再原始不過了,大概上推幾千年,我們的祖先學會蓋房子時,就是這麼個簡單格式。王大愣極力要求住這種房,為什麼,他心裏是清楚的。其實住就業農工家屬區草房也無所謂,甚至冬天有的比這兒還暖和,但,住在哪裏,意義卻大不相同,特別是在這曾是勞改農場的底子改造的以知識青年為主體的國營農場,仍殘留著這紅磚瓦房區是“革命職工家屬區”的說法,文化大革命熱火朝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時,連住在這裏的家庭婦女、孩子都曾感覺是一種榮耀。
丁香收拾完飯桌,鋪放好被褥,王明明脫鞋上炕解衣扣脫衣服時,揣在兜裏的信“嚓啦”一聲提醒了他--在辦事處搭車時,那個珍珠山農場的知青委托他給李晉捎的信,他氣呼呼地掏出來,瞧著信封上寫的“李晉”兩個大字眼眶頓時發青,眼球像在噴火星兒,大罵一聲:“他媽的!”罵著就要撕信,“他媽的,沒事兒幹了,我給你跑這個腿呢!”
王大愣問:“誰的信?”
“路上撿個差使,”王明明一副好後悔、不該管這事兒的態勢,“我在辦事處等車,珍珠山農場一個叫秦紅衛的知青再囑咐又囑咐,讓我捎給李晉那小子的,”他兩手拽住邊要撕邊說,“他媽的,我伺候這幫王八犢子不是人的東西呢,讓他見閻王爺去吧!”
王大愣急忙伸手搶過來一看,信的封口上印著手戳和大寫的年月日,這不讓別人拆的昭示,說明裏邊必有小秘密,腦子裏的高粱米花一咕嚕,說:“別忙撕,拆開看看。再說,那個叫秦紅衛的要是知道你捎的信日後到不了李晉的手,說不定要找咱們什麼麻煩,咱不能幹這種糊塗事情……”他說著下了炕,一瘸一拐地走到外屋拿來毛巾濕了濕,洇洇信封口,輕輕揭開抽出信瓤,發現有兩張信箋,一張是鋼筆書寫的字,另一張是蠟紙刻版油印機印刷的,他戴上眼鏡,先展開鋼筆書寫的一張,就著燈細讀起來:
李晉同學:
我一提起,你肯定會很快想起來,我是珍珠山農場的知青秦紅衛。那年臘月,咱們同乘一列火車回城過春節,在車上攀談中相識,並留下很深的印象。你幽默而性格開朗,襟懷坦白,至今栩栩如生,似在眼前,隻是其間沒能常通訊聯係,以多得你的指點,甚為遺憾。
我多次在報紙上看到你們小興安農場是農場係統知青工作先進單位。所以,有關咱知青命運一重大情報不知你們知否?特去信溝通:雲南、新疆等生產建設兵團的上海、北京知識青年已經行動起來了,紛紛去京請願,有的聯名寫信給中央領導同誌,要求打回老家去,返城幹革命。今隨信附上咱們國營農場係統十多個農場知青聯名寫給國務院知青辦領導小組的請願信,請你們二位組織有返城願望的知青自願簽名,然後寄給我,我連同其他場的一起寄出。你們場是全國知青工作先進單位,簽名的越多,越有返城的說服力。我非常佩服火車上相遇你談的那些新鮮觀點,“再教育”的政治運動隨著文化大革命結束已到盡頭,我們再也不能忍受悵惘和精神空虛的煩悶了,願大簽名引起中央領導同誌重視之日,就是我們返城勝利之時!
此致
革命的敬禮!
珍珠山農場知青朋友
秦紅衛
一九七×年×月×日
“不能撕!不能撕!萬萬撕不得!”王大愣一口氣讀完,一拍大腿,如獲至寶,“好啊,太好啦,這幫兔崽子要搞反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大暴動啦!這上山下鄉是毛主席發動的,誰要帶頭搞暴動,不槍斃也得進笆籬子蹲個無期!”
王明明接過信急忙看完問:“爸爸,你說李晉那幫小子能那麼傻?去組織人簽名給中央領導寫信鬧返城?”
“他們自己覺得精呀,”王大愣來了精神頭,“精大了勁頭,比傻子還冒傻氣!咱農場那些打成右派的家夥,不就是精大了勁,變成了冒傻氣,一個個被打成反革命嘛!”
丁香也死豬還陽似的:“這麼說,咱們不用動手動嘴,就有熱鬧看了?”
“當然了!”王大愣就像當年當連長那樣神氣,“鬧騰起來,中央把他們打成暴亂分子,咱們看熱鬧;如果真的鬧騰成了,他們統統滾蛋,咱們也得安寧!”
丁香說:“哪條咱們都舉雙手歡迎!”
“他媽的,”王明明咬咬牙說,“要是按暴動把他們抓起來,最解恨;就這麼鬧騰鬧騰走了,這些年咱吃他們這些虧,太便宜他們了!”
“走著瞧吧,前麵有好戲!”王大愣囑咐王明明,“快打上漿糊把信封好,明天就給送去。”
王明明點點頭接過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