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耿耿於懷(2 / 3)

他一手拎著帆布兜兒輕輕推門邁進了門坎。大鍋灶膛剛熄火,灶口的柴灰還著著火星星,鍋蓋的四周不斷地緩緩地往外騰繞著熱氣,看來晚飯還沒有揭鍋。

“哎喲喲,瞧你挑擔水這個費勁兒,才磨蹭回來……”丁香正在屋裏翻騰箱子找什麼東西,聽到門響和腳步聲,以為王大愣挑水回來了,手不停,頭不抬,沒好氣地嘟囔起來,數落著,“你這個老鱉犢子玩意兒,自作自受,好好的官兒不好好當,跟著摻和些破鞋爛襪子事兒,就差陪著王肅那個東西吃槍子兒上西天了……”

“媽--”王明明大聲朝屋裏喊叫一聲,隨即走了進去。

丁香扣上箱蓋急忙轉過身來:“哎呀呀--我的兒子,媽媽連著兩天到火車站接你,都撲了空兒,就是今天沒去,囑咐小康留神點兒,是坐他的車回來的吧?”

“是。”王明明往炕上一擲帆布兜兒,見媽媽拉住自己一隻胳膊,嘴角直扇乎,眼淚也出來了,不耐煩地說,“哭什麼?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六年的監獄生活、辦事處搶車上被甩掉、馬廣地和一幫孩子的戲弄,加之一進院門看到的一切一切,心裏說不上是種什麼滋味翻絞著,怨自己幹了不爭氣的事……怨爸爸不識時務敗落成這樣……

他煩惱著,焦躁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怨氣從心底升騰起來。

他進監獄不久,管教給他搞過一個“王明明罪因及有關情況調查及分析”。政委曾就此事找他談過幾次心,首先給他坦率地來了個綜合評價,分析犯罪原因,指明方向,認為他生活在掌實權的基層幹部家庭裏,優越感過強,人上人的感覺過盛,不把別人放在眼裏,豪橫和二流子氣相雜,形成了仗勢追求美貌女性的思想,目無法紀,不擇手段,因此,喜新厭舊,見到漂亮的姑娘就甩掉舊的戀友……同時又分析指出,他不屬於那種地痞二流子,特別給他指出,能夠開好車並完成運輸任務,而且開車幾年從沒造成過行車事故,具有普通勞動人民吃苦耐勞和充分發揮勞動技能的精神,犯罪的主觀原因除外,雙親幫助鑽營並支持破壞他人已構成的戀愛關係,成為構成犯罪的重要客觀因素,強調說明,他爸爸媽媽是一種愚蠢的原始式的父母愛。他乍一聽,覺得很新鮮,似乎覺得也有道理。後來,丁香來探監透露正托人求情減刑,他又覺得,不管什麼式的愛,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才能這樣來看自己、關心自己。眼前,政委的話,媽媽的疼愛交織在一起,使他心情非常煩亂。

“我和你爸爸盼啊,想啊,你可算是回來了……”丁香似乎沒聽出兒子的不耐煩。她和別人能夠又辣又酸,和王大愣也急溜溜,常嘮叨個沒完,就是和王明明氣不起來,火不起來。

“我爸爸呢?”王明明進門從媽媽的嘟囔中恍惚知道爸爸幹什麼去了,還是問了一句。

“哎--”丁香埋怨說,“老東西成個沒用的啦,剛才我叨咕呢,挑水去了,好半天還沒回來……”

說話間,外屋傳來了進門的腳步聲和鐵水桶磕碰地麵的撞擊聲。王明明轉身走出內屋,發現爸爸的鞋、膝蓋處的褲子、上衣下半截和右袖口處,全都是濕淋淋的,有的地方還在滴嗒水。

“爸爸--”王明明瞧著王大愣可憐的樣子問,“怎麼啦?”

王大愣右腳一跛一跛地走上前幾步,拎起水桶,把隻剩下的小半桶水往缸裏倒。那神情,像王明明不是從監獄裏剛出來,而像素常就在家一樣,漫不經心地回答:“哎--呀--實在是不中用啦,挑著水跌倒了……”漫不經心裏帶著唉聲歎氣,隨著拎起水桶,手腳都顫顫巍巍,直打哆嗦。

王明明急忙搶上一步,接過水桶把水倒進水缸,然後又拎起那小半桶也倒進水缸,看著爸爸這樣,一時竟不知再說什麼好了。過去,這個家庭裏有張顯示各自威勢的循環圖:他怕爸爸,爸爸怕媽媽,媽媽怕他。眼下,爸爸當年身上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神氣已一掃而光,剩下的隻有一副可憐巴巴像。看來,現在成了這樣一副循環圖:媽媽可憐他,他可憐爸爸,爸爸可憐媽媽。主要是媽媽已瘦得皮包骨一樣,兩眼凹下去許多。

“哎呀--”丁香隨著王明明身後跟出來,數落著,嘟囔著,“也不知道你還能幹點啥,連挑水都不成……”

她就著燈光,突然發現王明明後背衣襟下粘著一條紙尾巴,一把扯下來:“你們看,這是寫的什麼玩意兒?誰幹的?”

“他媽的!”王明明一瞧,罵道,“準是馬廣地那個犢子幹的!”

王大愣瞧著這張紙條上寫的“新新鮮鮮的二勞改”幾個大字,忽地在腦海裏閃現出帶領王肅追韓秋梅追到蠶場,馬廣地搞的那小小惡作劇;他夜宿“香水梨”家,也是這個馬廣地巧調老伴丁香大鬧一通……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這個吃人糧食不屙人屎的二流屁,一肚子花花腸子……”

“嘿!”丁香氣得把紙尾巴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擲,“這幫有娘養沒爹管的混球小子,說‘二勞改’說到咱們頭上來了,屁話!咱當耳旁風,他們知青才是‘勞改’呢,連文件裏都說……”

王大愣眼皮一抬截住她的話:“胡嘞嘞,哪個文件說他們是勞改呀?”

“你沒學呀?”丁香帶有點兒奚落、藐視的口氣,“前幾天,婦女幹事組織家屬學習文件,就是說林彪的那一大本子文件裏講的,說叫什麼勞改我記不準了,反正說這些知青是勞改……”

“在家裏行,到外邊可別他媽胡亂說了,”王大愣一聽有點兒火了,“咱在這年頭,能憋在心裏的就少說為佳。那是林彪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變相勞改’。”

“不管說什麼勞改,”丁香不服地強起來,“反正是說他們是勞改了吧?”

“滾他媽王八犢子!”王大愣破口大罵,“你他媽狗屁不懂,還嫌咱家攤的事兒少呀!那文件裏是批判林彪說知識青年下鄉是‘變相勞改’,要是和林彪唱一個論調,在外邊說出去,別說上邊說咱是政治問題,李晉、馬廣地這幫小子就說不定要搞什麼名堂,給咱多大虧吃呢。”

這些年,他執政時沒少在知青中抓階級鬥爭,吃過李晉、馬廣地他們各種各樣的虧,其中也有這種和階級鬥爭貼邊兒的政治虧。知青剛來不久,他一時失口,發現站隊出工時,打著旗、前麵舉著毛主席像的隊伍站得橫不成排,豎不成行,就罵了一句像出大殯,讓李晉等幾個小子抓住話把兒,把自己攆得一直跑進辦公室鎖上門藏到了桌底下,不然,以此為由說不定要把自己打個什麼樣呢,至今想起來還心寒膽顫。

“啊--”丁香恍然大悟,大張口又急忙用雙手捂住,撒眸一下外邊,沒發現有人能聽著,才鬆口氣。她也知道,這種事情挨整最厲害,最吃苦頭;也明白:李晉那夥小子抓住這話尾巴,也會鬧你一通的。

“得啦得啦,”王明明急躁地對王大愣和丁香說,“管說什麼了,不礙咱們什麼事!我這回在監獄裏也看著管教有些治服人的招兒,以後李晉、馬廣地那幫小子要是還和我過不去,我明裏不來,暗裏也不能便宜了他們。”他說著一轉話題,“我餓了,吃飯吧。”

“小子呀,這話我讚成。”王大愣突然變得精神頭十足起來,“俗話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以後不能明著和他們幹了,那樣就要幹吃啞巴虧,表麵上他們胡嘞嘞胡謅,咱就裝聾裝傻,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抓住機會……”王大愣狠狠一揮手。

王明明也像凍僵受驚的蛇慢慢蘇暖了過來,咬了咬牙:“爸,你說得對,咱們不能白吃他們那些虧!”

……

王明明回家第一頓飯,丁香曾和王大愣策劃過,要樂樂嗬嗬地吃,倆人心平氣和時也都互相安慰,以前那些事情都是命裏該著,兒子回來了,一家團團圓圓,好好過日子。可樹欲停風不止,挑水跌倒、紙尾巴帶來了極大的不愉快。如今,丁香成了這個家裏裏外外的主事人,她更想恢複團聚的氣氛。

“我說你爺倆也別上火了,”丁香放下小炕桌,幾個簡單菜一擺就轉變臉色說,“我不是找人算過嘛,有些事情都是命。卦裏說,明明一回來,咱家的日子就又開始抬頭了……”

“對,咱該吃吃,該喝喝,”王大愣接過話來緩和氣氛,“明明,你媽說得對,有些事兒也像是命裏該著,不信也不行。就說林彪吧,好好的副主席,摔死在溫都爾汗,這幾年的事情像走馬燈似的,再說咱隊裏錢光華他父親你知道吧,過去明明白白定的是右派、反革命分子,前幾天他們家來個文,呼啦一下子又他媽平反了,還成了國家幹部了。”

王明明聽著這些話有點兒順耳,端起小酒杯:“爸爸,你說的對,說不定以後怎麼回事呢!”

“不管怎麼回事,”丁香想緩和氣氛,一聽又憋不住,多少次埋怨過王大愣,話一挑頭,又來了火藥味兒,“王肅幹的那些缺德事情是板上釘釘,也翻不過個兒了,你……”

“聽我說,你聽我說!”王大愣咂一口酒,不耐煩地截斷丁香的話,“你根本不了解內情。我和你說多少次了,當初,咱哪知道他王肅那個樣,咱在他手下,他對咱有過好處。能有今天這個樣子,也就不錯了……”他曾經多少次在內心僥幸過,有些微妙的又不能往外說的話在王大愣心裏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