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耿耿於懷(1 / 3)

夕陽一骨碌滑下小興安嶺山尖兒的時候,張小康駕駛著解放牌大卡車駛進了三隊。

久居北大荒的人,誰都知道北大荒的風從這初秋的第一場西北風開始就由柔柔的漸漸變成烈烈的,像蠶食一樣慢慢地就把樹葉吹黃,就把三隊場區大大小小的樹擼成了光胳膊、赤大腿,吸淨溝邊路旁那片片蒿叢和野草凝濃的春夏雨季的綠汁,變得淡黃,又變得深黃,又變得灰黃,又變得黝黑。眼下,麥收已經結束,遠遠那焦炭漆黑的片片土地,是放火燒過的麥茬地,聯合收割機集草廂扣翻下的堆堆方方正正的麥秸,統統化為灰燼,正等待著拖拉機深翻。

好迷人的景色呀。

解放牌大卡車駛到隊大倉庫門口停住,張小康隨著王明明跳下駕駛樓,說明要等人卸車,告訴他知青大宿舍後第二棟房,就是他的家。

王明明拎著粗帆布手提兜兒朝張小康指的家屬房走去,這一路知道了離開三隊後媽媽沒曾告訴的許多許多,不像剛下火車那樣膽顫心悸了。滿眼蕭條的景色,步履匆匆的行人,家屬區內主婦們呼鴨喚鵝叫豬進圈的嘈雜聲,是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那些牆上、牆基上貼的大字塊和白粉刷寫的標語。“沉痛悼念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熱烈歡呼英明領袖華國鋒一舉粉碎‘四人幫’!”代替了當年“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以及“狠抓階級鬥爭!”一類的標語,這些標語雖經風吹雨淋,字跡仍很清晰,昭示著滄桑人間短短幾年內發生的喜怒哀樂。

他朝那棟家屬房走去,遇上了行人不是從路左邊擦過,就是向房頭拐走,他站在房頭上一撒眸,發現前棟房山頭一棵大楊樹下,一幫孩子都斜背著書包吆二喝三地在彈琉璃球玩,還有個穿杠服棉襖,腰裏係著繩頭,個兒不太高的大人在他們中間一會兒直腰,一會兒哈腰,指指點點湊熱鬧,那打扮就是當年的“二勞改”。

“喂--”王明明走過去,衝著穿杠服棉襖的人問:“同誌,打聽一下,王大愣家在哪兒住?”

真巧,這穿杠服棉襖的正是王明明的冤家對頭馬廣地,他還一直在木工班當大眼木匠。一到這時候,粗木工活沒有多少了,隊裏把他抽出來給夜班翻地的拖拉機手送飯,傍晚一頓,半夜一頓。媳婦韓秋梅為了讓他熱乎乎吃得好,用新下來的青皮羅卜和羊肉拌餡包的餃子,加上二兩“二鍋頭”進肚,吃得馬廣地直打嗝兒,臉紅撲撲的……媳婦怕他凍著,又給他找了這件杠服大棉襖,催他快去食堂取飯上路,他走出門快到食堂時一看表,離取飯時間還早,返回家又不願聽媳婦嘟嘟嘟--媳婦怕他耽誤工作總是一個勁兒地催,就在這幫小孩子中湊起了熱鬧。

馬廣地一抬頭,一打眼兒就認出了是離開農場六年的王明明,因為幾次鬥毆交鋒,這張瘦猴似的臉盤和那對小眼睛是非常熟悉並記憶深刻的。時下,臉已不再那麼水潤,在暮色下顯得皺皺巴巴,黝黑黑滲著蠟黃,兩個眼角處過早爬上了兩扇細細的角紋,眼神不再那般不可一世,顯得有些滯呆幹澀。這是後三年加刑的強力勞動和嚴加管教留下的印記……

王明明隨著對方抬頭一瞧,也一眼就認出了馬廣地。當時,他是連隊盡人皆知的“媳婦迷”、“二流屁”、“冒牌知青”,據說,他爸爸是城裏一個地方的勞動工資科科長,他的工作挑一樣又一樣,幹一樣黃一樣,個小體弱,臉色白中泛黃。那次去空軍農場交鋒那陣子,他根本不是個兒,要不是猴子一樣噌噌噌爬上了樹,說不定打他怎樣個鼻青臉腫。這一打眼就看出,他與那時大大不同了,胳膊和腿粗壯了,臉蛋胖嘟嚕的,加之進肚的二兩“二鍋頭”燒酒還沒過勁兒,黑黝黝的臉上泛著紅暈,往那兒一站墩墩實實,像是渾身都在散發著勁兒,還一眼就能看出,眼神裏、嘴角上、表情中仍都閃著那種當年屁流流的機靈勁兒,明顯的是,這一打眼就敢斷定:自己已不是他的對手了。

“喲--”馬廣地兩眼稍稍一眯,噘噘下嘴巴,從嗓眼裏擠出一種陰陽怪氣的聲音,“這不是王明明嗎?看樣子,這是蹲笆籬子回來啦!這真是兔子滿山蹦,早晚得回老窩呀!”他接著一揮手間一挑眉變了腔調,對簇擁在身旁的一幫孩子放大了嗓門,“小嘎們,這回呀,咱們隊裏有了新的‘二勞改’,我起頭,你們跟著喊……”他有節奏地喊完像打拍子似的向孩子們發令:“預備--齊!”

孩子們被馬廣地一挑逗,蹦高跺腳地,邊拍巴掌邊哄喊:“二勞改,二勞改,新新鮮鮮的二勞改……”

隨著他們一蹦一跳,斜背著的書包裏的文具盒亂響一氣,像在給他們哄喊伴奏:叮啷咣,咣啷啷……

王明明清楚記得,刑滿釋放那天,獄裏召開歡送大會,領導講得很清楚,出獄後就是公民了,正正當當的老百姓……可眼下,連穿開襠褲的孩子都在嘲笑自己,氣得他咬著牙,憋著火不敢全表露出來,眼一斜問:“你們說誰是二勞改?”

“嘿嘿嘿……”馬廣地眼神、嘴角、臉色都閃出一絲詭譎的笑,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態說,“說你還沒說完呢,說別人能對得起你嘛!”他抹一下鼻尖,聳聳肩膀說:“你老爹王大愣當連長的時候,對人家那些刑滿釋放的勞改不都是這麼叫嗎?嫌乎不好聽是不是?嘿--跟你老爹學的呀!你也該記得,我們知青誰要是和‘二勞改’說說話,辦點事兒,就是混淆階級鬥爭,對,叫混線,說什麼拉攏腐蝕,弄不好還要開批鬥會,這陣子,這麼多祖國的花朵--”他說著指指這幫孩子,又拍拍自己胸脯。“還有革命幹部子弟,革命知識青年馬廣地和你在一起逗弄逗弄,沒人抓辮子,沒人打棍子,寬寬鬆鬆,還不是滿抬舉你呀!你小子別給臉不要臉,往鼻子裏裝……”

諷刺、挖苦、報複……多種苦辣摻在一起向王明明潑來,他是聽得出來的,漸漸地,氣得像難產的老母牛,呼哧呼哧越喘氣越粗,就是沒敢發泄出來,心裏明明白白:爸爸當連長的時候,這小子都鬥膽和自己發擰叫勁兒,自己看上的對象,他也敢去湊乎撬行;眼下爸爸落配,要是惹火了他,說不定當場叮咣二五就會把自己摁倒狠捶一頓。他忍不住氣哼哼“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扭頭就走。

“呸!呸!呸!”馬廣地來了個比他還凶的氣頭,連連吐了三大口,向孩子們一使眼神,“呸--你--老--媽--一--臉--灰--”然後一揮手喊起號令:“預--備--齊--”

“呸呸呸……”

“呸--你--老--媽……”

……

孩子們像唱遊戲歌似的衝著王明明灰溜溜走去的身影,拍著巴掌,有節奏地唱叫起來。

馬廣地想惹點茬兒讓王明明發火,發現沒惹起來,覺得很不解渴,又換了詞兒教給孩子們喊唱:

“王明明--新新鮮鮮的二勞改!”

“王明明--新新鮮鮮的二勞改!”

……

王明明隻是裝作沒聽見,走到房山頭撒眸行人打聽家舍。馬廣地卻覺得沒開心,暮色下照著他的背影,腦瓜子一轉悠,指使一個小孩子從書包裏掏出作業本撕下一頁,撕成綴連在一起的一個長條兒,在上麵用粗筆寫上了“新新鮮鮮二勞改--王明明”十個大字,打著手勢給另一個孩子使使眼色。這孩子裝模作樣,故作慢悠悠回家的樣子走過去,借王明明和一個過路人打聽家的當兒,用鼻涕把紙條兒貼到了王明明上衣的後襟下端,像根尾巴似的蕩悠著,讓風吹得輕輕搖來擺去。

那孩子一躲開,群童們咧著大嘴哈哈大笑著,跳著,拍著巴掌,在馬廣地的調教下,又換了詞兒:

“尾巴狗,臉皮厚,

厚臉皮,穿不透,

……”

“加油!加油……”馬廣地跺著腳,揮著手,像給抬大木頭的人喊號子似的一聲比一聲叫勁兒,開心地喊著,嗓子有點嘶啞了。

王明明惡歹歹地回過頭瞪他們一眼,就是沒敢出聲,按著剛才過路婦女的指點,氣哼哼地朝家裏走去。

他沒入獄的時候,對那些刑滿後在這裏就業的犯人都這麼喊,“二勞改”長、“二勞改”短的,沒發現他們怎麼的;今天,他們這樣喊自己,一種說不出口的滋味憋悶在心裏,比挨打挨罵還難受。

就是張小康告訴他的那棟房,在最裏邊靠房山的一間半房就是他的家。這是一棟普普通通的職工家屬房,由於年久失修,加之是大躍進那年搶蓋的,質量很差,房山牆從脊頂角到中腰已裂閃開了一條大長縫,那態勢,隻要雨天在近處炸響一聲悶雷,就能把這房山牆震裂成兩半兒,轟然間房倒牆碎。不少房瓦殘斷,用破瓦補綴著,風吹雨淋下,牆磚直掉渣兒。障子是用柞木、樺木雜夾起來的,粗細不等,高矮不一,莊稼人一看就知道是將就材料夾起來的。那院子的樹條門更是狼狽相,七扭八歪要嘩啦散架的樣子,根本擋不嚴院門口。暮色漸暗,還能看清院地凸凹不平,雞鴨鵝糞星羅棋布一樣,這一攤兒,那一攤兒,有的則剛被踩碾成糞餅,還在散發著腥臊邪臭味兒,直熏鼻子。這和當年爸爸當連長時那黑鐵門、高院牆上纏繞鐵蒺藜電網、森嚴壁壘的家是多麼明顯的反差。那時,他們一家簡直是這片土地上的豪門小貴族,家裏的一切零活都由“二勞改”來幹,糧送到家,燒火柴劈好碼好垛,連家裏養的雞鴨鵝等都有專人來喂,庭院也有專人來清掃……

所謂“二勞改”,就是人下人,這個詞兒還真是王大愣當年發明、在全場叫開的。沒想到,這個詞兒還是在這方土地上讓別人扣到了自己兒子的腦袋上。

王明明十分陌生地瞧瞧這兒,瞧瞧那兒,慢慢地走進院子。幾隻正搶食吃的鴨子發現有人進來,呱呱呱叫著向障子邊躲去。屋門虛掩著,久經風吹雨淋,門框門板兒的片片塊塊已呈現出掉渣兒的朽爛狀,隻要稍用力踹上一腳,就會登時散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