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雖然聽進去了,總覺得嗓子眼裏像噎著點兒什麼東西吐不出來,鼻孔裏也像堵著點什麼東西,吸氣呼氣不暢,憋得堵得難受。他知道,那是鄭風華的處世原則,沒有充分的理由,是改變不了他的。漸漸地氣也就順了,再想想,又似乎覺得站在鄭風華的位置上這麼處理問題,好像是也有道理。可王明明這回的安排,他可真急了:王明明畢竟是王明明,不同於王大愣,刑滿的勞改犯不說,那可是直接糟踏、侮辱他鄭風華最心愛的白玉蘭的一個無賴、流氓、情敵呀!
“噢--”李晉雙手端著飯盒,雞啄米似的亂點頭,陰陽怪氣地說,“我明白了,你這是要給後人留典故:宰相肚子裏能行船呀!我這小人肚子裏可是難養條蟲!”
“李晉,你少給我陰陽怪氣,我告訴你--”鄭風華嚴肅起來,“你是排長,我是隊的黨支部書記,群眾的眼睛都在看著我們。要是我們胡來,弄出法律不允許的事情來,那會在群眾中造成極壞的影響的,那可就全完了!”他停了停,語氣更重地說,“包括馬廣地、丁悅純,你一定要和他倆說一說,千萬不能亂來!”他見李晉不服,又補充說,“我是支部書記,是堂堂的支部書記,即使我沒那份覺悟,也要用支部書記的水準要求自己,硬拔到那個水準上去處理問題……”
李晉透過夕陽反射過來的光,一下子發現鄭風華的臉色煞白,說這些話時似乎全身都在顫抖,仿佛正極力壓抑著淤積在內心深處的苦楚和憤懣,不讓它發泄出來……他看起來是那樣的不平靜,那樣的痛苦。
“好,不談了!”李晉黯然地端著飯盒朝宿舍走去。
鄭風華打完飯,也端著飯盒要去宿舍。在大宿舍裏吃飯,說說笑笑熱鬧,食欲不振時受點兒感染,也會多吃下一些。
他走到知青大宿舍房頭路邊上,發現路邊那棵鑽天楊底下圍著一幫十多歲的孩子,一個高個兒的手持一根樺樹條子,正搖晃著,虛抽著一個爬樹的人:“給我上,他媽的,真是冤家路窄,出門就碰上你,真他媽的不吉利,那天讓你夾著尾巴跑了,真便宜你了……”
鄭風華越往前走聲音越清晰,聽出來是馬廣地:“……當年,你是狗仗人勢,把老子欺負夠嗆了,今天你爬上去,我就算抬抬胳膊讓你過去,不再找麻煩了。快,拿出當年熊老子的勁頭來,上!上……”接著便指揮一群孩子喊號,“二勞改,加油!二勞改,加油……”
鄭風華抬頭瞧瞧正吃力地往樹上爬的人,加上剛才聽馬廣地說的那番話,看出是王明明了。
“馬廣地,”鄭風華急忙跨幾步走到跟前問,“你在搞什麼名堂?”
馬廣地抬頭一看是鄭風華,洋洋自得地吆喝王明明幾聲,指指他發泄地說:“鄭書記,你是不知道呀,咱們剛來農場那年,這個鱉犢子玩意兒把我熊到家了,我去空軍農場商店買不要布票的衣服,沒因為多大點兒事兒……”馬廣地耍了個小狡猾,就沒說出王明明是追蹤白玉蘭,他也是追蹤白玉蘭,把情場爭鬥一言蔽之,“他拎著汽車搖把把我馬某攆得屁滾尿流,要不是我會爬樹,說不定就敲折我的腿了。我爬上樹,他還做損,用石頭擲我。他媽的,這小子是缺八輩子德了,我買的兩件衣服扔在樹底下,他給泚上了尿。這回,我不用攆,也不用汽車搖把,就讓他爬上樹,我瞄瞄扔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打著他哪兒算他哪兒倒楣,打不著算他活撿著。讓這損小子嚐嚐挨熊是什麼滋味兒……”
“哈哈哈……”一個男孩指指樹下一件上衣,像唱歌謠似的拍著巴掌,“你們看,真好看,真熱鬧,冒小泡兒,冒大泡兒,大泡兒小泡兒都是泡兒!”
鄭風華借著黃昏前的光亮一看,發現靠樹根兒一件上衣上濕呼呼漂一層尿沫子,再看吃力地往樹上爬的王明明隻穿件秋衣,一看就知道是馬廣地發動這幫孩子給泚的尿。他結婚以後住進家屬區,常聯絡些半大孩子在一起,夏天他帶他們上樹爬房掏家雀,冬天領他們上山套兔子,這些孩子全聽他指揮。
“鄭書記--”馬廣地詭秘地嘿嘿一笑,“我也是給你出氣兒呀,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全報!統統報……”
“住嘴!”鄭風華指著樹根前發著尿臊味兒的衣服,問,“這是不是你撒的尿?”
馬廣地一聽語氣不對,低下頭沒吱聲。
一個孩子嚷:“不是他自個兒泚的,我們大夥兒。”
“對對對……”眼前的孩子們一起嚷。
“去去去!”馬廣地心裏明白,這幫小嘎是想給自己擔些責任,實際把自己賣出來了。
“我說馬廣地呀,”鄭風華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指他一下子說,“你怎麼老像是長不大似的,像個奔三十歲、當了孩子爸爸的幹的事嗎?你呀你呀……”鄭風華歎口氣:“馬廣地呀,惡作劇!你別動,我派人去把韓秋梅找來,讓你媳婦也來評一評,看一看!”
“別別別,千萬別!”馬廣地一把按住鄭風華,臉臊得紅了,他知道,這種事情讓媳婦知道了,媳婦得蹦高兒和他翻臉,也得像鄭風華這麼說“奔三十了、當爸爸了,總像長不大……”要她知道了,說不定多少天臉上不晴天。
這時,一直端著飯盒站在一旁看熱鬧的李晉發了話:“我看挺好!鄭老弟,你在這裏當書記,這過分,那不行,也就隻能我馬老弟用這法子治治他,叫他嚐嚐挨治是什麼滋味兒……”
“李晉,李晉!”馬廣地忙推李晉一把,怕惹惱了鄭風華,真給自己帶來麻煩,“少說幾句……”
“李--晉--”樹上的王明明再也爬不動了,一聽李晉在下邊,像抓到了救命草,“昨天,我在辦事處搭車回來,珍珠山農場一個人給你捎封信。”
李晉抬頭,半信半疑:“在哪兒?”
王明明回答:“在樹下的兜裏。”
李晉往前走幾步,剛放下飯盒去掏,一股尿臊味撲鼻而來,忙擺擺手:“快,快下來……”
這可算給王明明解了圍,他呲溜溜往下滑,還剩一人多高時,手發麻,腿發軟,樹幹又粗,抱不過來,不由得“撲噔”一聲,像熊瞎子下樹栽跟鬥一樣,實實惠惠地跌掉下來。
他在地上爬了一步遠,抓過尿泚濕的衣服,從兜裏掏出一封發著尿臊味的濕信,遞過去:“給--這就是--”
李晉似信似疑地接過淋濕的信一看,信封上果然寫著自己的名字,還加有密封的顯示,以為王明明又要和王大愣搞什麼鬼名堂,往地上一放飯盒兒,撕開一看署名和地址,大略掃了一眼內容,尿臊味不斷撲鼻而來,忘記了剛才搶白鄭風華的話,氣哼哼地對著馬廣地:“有尿瞎他媽的泚,這麼大個地球,哪兒泚不了……”
“我是要……到宿舍……找李晉……送信……”王明明用手撐著地,要站起來的樣子,瞧瞧鄭風華,“鄭……書……記……今後,我一定……規規……矩矩……”
鄭風華瞧瞧他,瞧瞧端起飯盒拿著信、急匆匆走了的李晉,又瞧瞧無聲無息溜進大食堂的馬廣地,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端著飯盒改變了主意:去辦公室吃飯,抓緊帶班上路去脫小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