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煙囪之災(3 / 3)

“我看這樣行,”李晉說,“你的事情,反正張隊長,包括鄭風華都幫忙開綠燈,房子和工作包括你兒子都安排得不錯,寫個條子,隻要是為了你還不是小菜一碟嘛!你就去讓他寫一個吧。”他除了帶著醋味兒發泄對張隊長、鄭風華的不滿外,很讚同馬廣地的用心,捉弄捉弄王大愣,也變相擺弄擺弄張隊長,擺個譜兒。

王大愣品出了馬廣地寫條子用心的酸臭苦辣味兒,無奈,隻得去找張隊長。張隊長卻不解其意,還以為這是讓他行使權力,提筆便給馬廣地寫了條子。王大愣拿了來,馬廣地說沒摁手戳不可信。王大愣出門就罵,罵了一道,又讓張隊長摁了手戳。馬廣地這才懶懶洋洋地來到了王大愣家。

“嗬,革命知識青年牌的馬大工匠呀--”楊工匠一見麵就俏皮溜溜地挑逗,“夠意思!我還真把你請來了。”

馬廣地雖然對楊工匠有報答救命之恩的感謝之情,對他的瓦工技術也很佩服,但不管怎麼的,他在形象上還是個“二勞改”,隻要他俏皮溜溜,也就有來有往。這些喀一眨巴眼就到嘴邊來一串兒:“我的楊大工匠,甭逗了,我不過是半拉大眼木匠、半拉泥瓦匠才湊成一個木瓦匠,在你老麵前還不是飯店裏的小跑堂的。”他話裏摻著俏皮味兒,說話神態語調卻一本正經,“你喝一嗓子,豈敢不快快來。”

王大愣在一旁溜縫兒:“楊工匠,我一提你,馬師傅痛快著呢。”

王明明在一旁噘著嘴,直眼。

這時,丁香急火火地走進來,滿臉堆笑地獻殷勤:“楊大工匠,我到我弟弟家把飯做好了,小雞燉蘑菇、酸菜粉條燉豬肉……”她報了一串菜名後說,“我讓我弟弟又買了二斤上秋新燒的二鍋頭,我看還是先吃完飯再說吧……”她一斜眼發現了旁邊的馬廣地,見兒子不高興,自己也一下子拉長了臉。

馬廣地清清楚楚看在眼裏,發現她這副神態,隨即把臉一轉,扭背過身,擺出一副流氣的樣子:兩隻胳膊交叉一抱,右腿前跨出半小步,腳掌一下一下地打著節拍,嘴一噘噘,吹起口哨來。

冤家要是相遇死胡同,就格外紅眼,格外氣粗。王大愣心裏清楚:老伴潑、馬廣地混,要是交鋒起來,火頂火,能像一對不服輸的鬥架公雞。他忙話裏有話地向丁香介紹:“我說老伴呀,你沒注意吧,這是後勤排的馬師傅,咱家這火牆和炕灶起初是他搭的,楊大工匠特意請他來幫著參謀參謀。”

“噢--”丁香拖著長音衝著馬廣地的背後打招呼,“你看看,我咋沒注意呀,讓你也來跟著受累了!坐,坐呀!”說著,順手遞過一個板凳。

楊工匠一見這場麵心裏納悶兒:“怎麼,怎麼回事?我看你們怎麼像演雙簧呢!”

“楊工匠,你,你不知道……這裏沒……啥……”王大愣左哄右捧,“馬師傅,你能來我們家,我們都很高興……”

下香在一旁看到老頭子這般作派,心裏一陣陣難受,直係疙瘩。王明明有過監獄裏的低三下四生活,對馬廣地在自己家裏這副洋洋得意的神態,心裏有底火但能理解,爸爸落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

“楊工匠,馬師傅,咱們先吃飯吧,不然涼了。”丁香硬著頭皮說。

“吃飯喝酒不忙,先把倒煙的毛病找出來,動手就快了,要不也吃不舒服。”楊工匠應酬完丁香,對馬廣地說,“馬老弟,我剛才把火牆掏灰磚撬開了,灶口看了,炕麵也挑了幾塊磚,沒啥大毛病,論理不該這麼不好燒,聽說這炕、火牆最初是你的手藝,幫著琢磨琢磨,我讓王工匠去看煙囪去了。”

馬廣地一怔,王老二走進來:“煙囪沒啥毛病,我用繩子拴整塊磚,一透到底。煙囪壁上油子也不多,才搭了三四年。”

“楊工匠,你沒有話我是不敢,我可要聖僧麵前瞎念經了,琢磨就琢磨,琢磨不出來你也別見怪。”馬廣地一抬腿上了炕,雙手抱膀,哈下腰,瞧瞧炕的煙火洞,又撒眸撒眸火牆拆下兩塊磚的煙道,裝模作樣的真像念經的樣子,“誰沒幹過不知道,瓦工這活兒呀,別看是磚瓦石砂泥瓦刀,不像繪畫繡花,其實他媽的比那玩意兒有學問……”他左偏偏腦袋瞧一下,右偏偏腦袋瞧一下,越嘟囔聲越大,“他娘那個臭腚眼子的,沒有灰又沒堵,煙囪也沒毛病,我搭完那三年好好的。哪兒的毛病呢?是不是鬧狐仙了呢?楊工匠,你說用不用讓老連長買點紙燒燒,粉碎‘四人幫’後興燒紙了,我回城探家時,鬼節了什麼的沒少見燒紙的。”

楊工匠搶白道:“你別出洋相了,快幫我琢磨琢磨。”他說著又揭掉炕麵幾塊磚,歎口氣,他本想三下五除二快弄完拉倒,沒想到真就沒發現毛病。這炕、火牆的搭法,煙道、炕洞的路數,馬廣地基本上是和自己學來的。奇怪,奇怪呀。

王大愣瞧著楊工匠為難的樣子也為難了,難道今冬要挨凍不成?一見馬廣地神神道道那個樣子,不像是來幫忙,倒像是看笑話的,心裏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要是請來個不幫忙反倒看笑話的,可夠窩囊了。憑這小子和自己結怨的德性,完全能幹出來,又寫條子又賣關子,他媽的,要是自己當大連長那年頭,他稍有一點這個樣子,非一腳踹倒踩出他幾個扁屁來!

王明明瞧著馬廣地這樣子,表麵規規矩矩聽著,心裏攪起了積怨:大會戰地裏讓他捉弄得拿著尿當止咳糖漿喝;為了把白玉蘭搞到手,讓這小子調理得屁滾尿流……眼前這副德性,比那時那熊樣更油滑了。

丁香呢,跟他倆都不一樣,心想,楊大工匠都找不出來毛病,是有股邪勁兒,馬廣地這個家夥說得沒準也有道理,莫不是觸犯著狐仙了?要不怎麼這麼邪?平時,她就信神信鬼。心裏顫悸著臉上笑著對馬廣地說:“馬師傅,你說的也可能,要不就是修炕時動土和泥什麼的觸著狐仙了,買點紙、香燒燒?”

“我看行。”馬廣地心裏暗暗好笑,使勁憋著仰起臉,“我說他們不信嘛,可以試試,有病亂投醫唄!”

楊工匠、王大愣剛要說什麼,被丁香頂了回去,她誠懇地問馬廣地:“馬師傅,你說說怎麼個解法吧。”

“這事兒,你們也別不信。咱學過毛澤東思想,要反對迷信,可這玩意兒,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馬廣地對抱有懷疑的楊工匠、王大愣說幾句,轉臉又麵向丁香說得活靈活現,“我回城裏就遇到這麼一個主兒,按我說的拜狐仙、燒香磕頭,還真就把不好燒的炕、火牆子弄好了。”

“馬師傅,你快說說到底怎麼拜法吧!”丁香急不可待。

馬廣地想笑隻好憋住,心裏嘀咕:當年我們知青,特別是我馬廣地沒少讓你們熊,如今,我好好捉弄捉弄你們,日後當故事講出去,也得讓哥們兒笑破肚皮……於是裝模作樣地說:“寫好狐仙的牌位,在院子裏放上小供桌擺好,燒上三炷香,燒上三刀紙(一捆為一刀),磕上三遍頭。心裏要誠,嘴上祈禱:敬奉狐仙神,保佑馬廣地師傅手到顯靈,煙通火旺,全家好好修行做人,不再做損,如再做損,請狐仙嚴懲……”說著手一比劃,“你開始磕頭燒香,我就從灶口、火牆、炕沿和煙囪檢查開來,發現毛病,手到病除;發現不了,估計香盡病沒……”

“喂--”王老二用手指劃著馬廣地讓他發誓,“別估計,要是還不好燒怎麼辦?”

馬廣地一拍胸膛:“一旦失靈,我馬廣地就算丟人現眼了,從這裏爬回家,嘴裏還得說:馬廣地丟人嘍,馬廣地丟人嘍!馬廣地……”

王大愣正琢磨這裏的蹊蹺,不好打消老伴的積極性。楊工匠一揮手說:“好小子,你就整吧,老子也見識見識。”

不由分說,丁香就吩咐上王大愣和王明明,去小賣店主任家、私人家,尋求賣紙賣香的,安排供桌供品的,籌備就緒後,開始了馬廣地的擺布。

“你們誰也不要跟著我瞎哄哄,別驚著狐仙。”馬廣地神神道道地吩咐完,一手拿起楊工匠的瓦刀,一手拿起小錘,先在火牆上撬下一塊磚,伸進小錘敲打敲打後堵上,又啟開兩塊炕麵磚敲打敲打又堵上,嘴裏不停地嘟嘟著,誰也聽不清是什麼……

楊工匠琢磨:這小子搞的什麼名堂呢,平時和這小子接觸,屁溜點兒,並不是虎蛋一個,這裏必有名堂。

王大愣嘀咕:這小鱉崽子在我家裝神弄鬼,唬住了我老伴,什麼意思呢?難道是……

馬廣地嘟嘟著走到炕的煙囪跟前,又撬開連著煙囪道的兩塊磚,用灰勺子向上又向下掏兩下,沒掏出什麼玩意兒,突然“啊呀”一聲,把在屋裏的人嚇了一跳。他迅速鎮靜下來,雙手抱著腦袋,嘴裏叨念出了聲:“阿彌陀佛,狐仙顯靈了,修這裏時用了你踩過的土,多多包涵,我有香有紙向你仙佬賠罪……”

頓時,屋裏人被他嚇蒙了,嘴裏嘟嘟的東西似真的一般,又讓人頭皮發奓。

他點著一把草放在洞裏點著,火和煙呼地噴了回來,他閉上眼睛對著洞口磕頭,多謝狐仙神顯靈。

馬廣地問:“有梯子沒有?”

王明明驚呆得忘了一切,回答:“有。”

馬廣地吩咐王明明把梯子豎在有煙囪的牆上,走出來時,見院裏香火正旺,丁香正按照他囑咐的磕頭祈禱:“……以後不再做損……”

馬廣地覺得自己扮演得很成功,弄得楊工匠、王大愣和王老二等皺眉眨眼,感到神乎其神。看到丁香這般虔誠,剛要笑出聲,急忙捂住了嘴。他噔噔噔直奔梯子,麻溜地上了屋頂,回頭瞧瞧下邊沒跟上人來,摸著黑,從煙囪根底下往上查到第七塊磚,用手指頭摳住磚,用瓦刀刮掉了磚縫泥,摳磚的手往上輕輕一抬,另一隻手急忙從撬起的磚縫裏“呲啦”一聲抽出一塊軟而挺直能遮住多半個煙道的長方形膠皮板來,然後“嗖”地扔向遠處。

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完了。

原來,這塊膠皮板是馬廣地前幾天給王大愣鄰居修煙囪時偷偷弄上的,磚縫抹的薄泥一幹,毫不露馬腳。站在房頂捅煙囪,囪壁沒有灰,用東西往下捅,膠皮是軟的,不管是長棍還是繩子拴磚石一下子到底。就這樣,讓王大愣家找不到毛病吃了幾天苦頭。

馬廣地衝下邊喊:“來點泥!”

“來了。”王明明幹脆地回答著,扔上去一個裝泥的泥兜子。

馬廣地抹好磚縫,又抹上一層幹土,大聲問下邊:“紙燒得怎樣了?香進得怎樣了?”

丁香大聲回答:“紙燒完了,香進了一多半啦!”

“好哇,”馬廣地又吩咐,“往屋裏送泥。”

王明明幹脆地應聲:“來啦!”

馬廣地順著梯子摸著黑下來以後,精神抖擻地走進屋,把楊工匠和自己在火牆、炕、煙囪根底下起的磚都原封扣好,抹好泥,發命令似的大喊:“點--火--”

丁香聽後顛顛地抱來一大抱麥秸,塞進鍋灶一大把劃根火柴點著,那小火苗呼地燒成火團後,像有鼓風機往裏吹著一樣,連煙帶火呼地鑽進了炕洞。丁香見勢,一把把地往炕灶裏塞起來,粗壯的火苗像一條凶猛的火蛇吱吱叫著往裏鑽。她高興得打開爐蓋子也塞進一把麥秸點著,仍然是這情形,急忙喊王明明抱來豆秸、柈子繼續燒起來。

在場的楊工匠等都愣了。

“哎--呀--”馬廣地驚叫一聲,“快,往鍋裏添水呀,爐子上燒壺水。”

丁香這才恍然大悟,和王明明一起動手往鍋裏添水、灌壺燒開水,一小陣子忙乎和緊張。

“有尿,有尿!”楊工匠拍拍馬廣地的肩膀頭,嘖嘖讚歎,“看來,我還得拜你為師嘍。”

王大愣半信半疑:“馬師傅真有兩下子,真有兩下子。”

“過獎,過獎。”馬廣地瞪大眼珠子撒眸著告誡王大愣一家:“以後可要像對狐仙許願的那樣呀。”

“當然當然,”丁香高興得像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催著:“馬師傅,快和楊工匠、王工匠進裏屋,我和明明馬上到我弟弟家去端菜來,喝一盅,吃點飯。”

馬廣地要走:“算了,不客氣,楊工匠交給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走啦。”

“喂--”楊工匠拽住馬廣地的衣襟頭,“你這小子,裝什麼回子?吃就吃,喝就喝盅唄!手藝高了,別他媽耍牛,再高也給我當過徒弟!”

“豈敢,豈敢,”馬廣地隻要目的達到了,就不願意在這裏多呆一分鍾,從內心想快走開,“我吃過了,也喝過了。”

楊工匠把馬廣地拉回炕沿旁坐下,像逼供一樣,他也是在王大愣麵前顯示自己有幾分威風:“你小子裝什麼蒜,在場部跟我學徒時,偷偷摸摸把我請到一個地方喝酒,現在粉碎‘四人幫’了,沒人再說和我們這樣的在一起是階級鬥爭混線了,吃了喝了也得陪著我再來點兒,老主任一片心意嘛,請客不到惱煞主……”

其實,王大愣是希望他痛痛快快走。

“哎--”馬廣地邊脫上衣,邊歎口氣回敬楊工匠,“喀要這麼嘮不就散花了嗎?我的楊大工匠,你這話整他媽南天門上去了,那年頭咱都不怕,一個小小老百姓管那事呢!你這麼說,我還非在這兒不可了。”說著把上衣往被架上一,拉開了要大吃大喝的架勢:“非陪你好好一盅不可,喝它個一醉方休。”

王大愣剛擺好小炕桌,王明明和丁香就從丁向東家端來了小雞燉蘑菇、酸菜粉條燉豬肉、蒜苗炒肉、攤黃菜、木耳炒肉等兩燉六炒,丁香還吵吵著每樣要扒拉出點來供狐仙,謝狐仙。

“也該謝我呀!”馬廣地放肆起來,大嚷一聲。丁香應聲:“那是的,一會兒我們全家敬你一杯。”

大家都哈哈笑起來。

馬廣地笑得最開心,他心裏卻自語道,做夢也沒想到能到這號腦袋家吃飯喝酒呀,既來之,則吃之,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我是吃孫喝孫不謝孫。

大家圍坐後,王大愣笑著啟開酒瓶挨個兒斟酒,最後給自己斟滿舉起來:“來,閑話少說了,我代表全家感謝楊工匠、王師傅和馬師傅……”

馬廣地聽著聽著,眼盯著那菜,心裏嘀咕起來:不能吃、不能喝這王八龜孫子的,他要是在挨著我的碟子旁邊放上點兒毒藥,我馬廣地不就一命嗚呼了嗎?再說,我要在這裏大吃大喝,李晉那幫哥們兒非恥笑我馬廣地不可,對,還是李晉老兄那句話好,“提高警惕性,革命無不勝”,去他媽的吧,我不和他們在這兒扯那個雞巴蛋了,反正我也要返城了,管他楊工匠不楊工匠的,再說,麵子我也給了……

他想到這裏,又想起李晉不吃不順當飯時說的一句話,猛地用筷子一拍桌子,對著王大愣發火:“我馬廣地的功勞,不先感謝我,根本他媽的沒瞧起我,我算白賣力氣了。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走著瞧吧,那狐仙不會饒你們的……”說著,噌地跳下炕蹬上鞋,“砰”地推開門,噌噌噌地一溜煙兒跑了。

“馬師傅,馬師傅……”下香先追到門口,瞧著沒了人影兒,大罵起了王大愣,“你這個不會說話的老東西,狐仙啊狐仙啊,千萬可別怪罪……”罵著罵著又害怕得哭起來,跪到供桌前磕起頭來。

“哎呀,你呀你,”王大愣隨著追出來,伸手拽丁香,“哭什麼呀,你,你……”說著拽著急得直跺腳。

楊工匠用手拱成喇叭喊:“馬--廣--地--”黑森森的夜色裏沒人回答,從遠處漸漸傳來了回聲。

王老二問:“用不用去找一下?”

王明明插話:“找也不能來。”

王大愣一跺腳:“去他媽的,愛怎麼的怎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