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廣地從知青大宿舍被王大愣請走後,李晉和丁悅純等還在嘮啊嘮啊。這樣集中精力又神經興奮的何止他們,兩鋪對麵大炕上有十夥之多,地上還有站著嘮起來忘了動的五六夥。有的咬耳朵喊喳保密似的返城新聞,有的各持觀點亂嗆嗆、瞎吵吵,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返城這一熱門話題,使知青大宿舍沸沸揚揚,打破這幾年來不是牢騷吵罵就是寂寞睡大覺的單調氣氛,真有點兒像文化大革命開始一聲炮響後的學校教室和操場,紅衛兵們在秘密串聯要造誰的反,要把誰揪出來。
夜深了,公雞開始打第一遍鳴了。知青忘記了一天的疲勞,公雞的打鳴聲還不能警告他們天快亮了--休息吧,要不是李晉用強製的手段,說不定要到天大亮還會有人不肯罷休。
李晉這個雖然不大的“排長”官銜一箍在腦袋上就有製約力了。要是當白丁時,他才不管這一套呢。眼下,他心裏明白,自己是返城的倡導者、積極鼓動者,以往一些事件的教訓也告誡著他要謹慎從事,掌握要幹事情的分寸。明天要全隊總動員打一場清山伐木的大會戰,就是縣林業部門劃給三隊的一片山林,按間距留下些野生樹木外,其餘統統砍掉拉回來,作為大宿舍、知青食堂、職工家屬越冬的燒柴,這是關係越冬的一項重要工作。返城歸返城,隻要在一天就要像樣一天,就要做一天的貢獻……有一點李晉是清楚的,秘密簽名倡導返城的行動已傳遍全隊,說不定也到了肖書記耳朵裏。要是一旦革命、生產有點閃失,不用別人,那張隊長就要扣小帽子戴不說,袁大炮兩口子說不定搞出什麼名堂來呢。
他喝令全宿舍快睡覺,讓人把大宿舍外的燈也閉掉時一看表,嘿,已是後半夜兩點十五分了。按張隊長的要求,五點鍾出工,到山林裏砍一氣林子後,七點鍾吃早飯。心裏想,千萬可別誤了出工。說來很爭氣,自打當了排長以後,他的生物鍾很作美,早晨起床和午睡後,隻要有工作掛在心上,不用人招呼,離這個點十分或八分時肯定能自動醒來,從來沒誤過正經事情。
黎明悄悄擦亮了大宿舍的一塊塊玻璃。
李晉一覺醒來一看手表,還差十五分鍾五點。剛想亮開嗓子喊起床,看到一個個熟睡的夥伴,又不忍心了,正常的話,知青們十分鍾就可以起床、洗漱完畢。還差十三分鍾,他聽見室外值日生往一個個盆裏倒洗臉水的聲音,一想到這是鬧返城的特殊時期,便大聲喊起來:“起床--起床--起--床--啦--”接著就去身邊小不點兒的被窩:“快快快,到點啦!”
小不點兒揉著惺忪的睡眼看看手表說:“哎喲,我的李老兄,還差兩分鍾到起床時間呢,再讓我眯瞪兩分鍾吧?”
“不行不行,”李晉呼地開了他的被子,露出了隻穿褲衩的赤條條的小不點兒。小不點兒急忙去腳底下抓衣服。
李晉軍事化般地穿好衣服,站在炕上邊係腰帶邊用半真半嬉戲的腔調,先拉音後頓挫地喊:“弟--兄--們--起--床--嘍--抓革命,促生產,站好最後一班崗,迎接返城做貢獻--呀--”
“嘿--”袁大炮旋風似的推開門闖進來,帶有挑戰口氣地指向李晉,“你小子別踐踏‘抓革命,促生產’這條最高指示了,我看你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
袁大炮讓田野上了那堂政治課以後,在反對返城問題上已是鼓足了勁,隻要有茬口就衝,就拚,要使自己樹起一個響當當紮根派的形象,等待著像張曉紅那樣被提升的機會。
李晉火了,腰一掐,想了想覺得嚴密了,侃侃有力地回複袁大炮:“要求返城是我們的意願,上級不批我們不走,幹一天,哪怕是最後一班崗,也要抓革命,促生產,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的!”
“抓革命,促生產,還有罪了?”
“純粹是他媽的沒茬兒找茬兒!”
……
一個個迷迷糊糊起床穿衣的知青被李晉和袁大炮的爭辯激發得興奮起來,一起對著袁大炮開起火來。
“你們想幹什麼?想幹什麼……”袁大炮惱羞成怒,指劃著向他開火的知青大發雷霆,“你們秘密簽名寫信鬧返城,別以為誰不知道!告訴你們,想瓦解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絕沒有好下場!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組織領導的……”李晉組織秘密簽名沒幾天,他就得到了消息,悄悄去彙報給張隊長時,張隊長摩拳擦掌像要有點什麼行動似的和他一起去彙報給鄭風華,鄭風華卻不緊不忙地說,向場黨委反映。袁大炮一聽,覺得是立功的時候,搶先給肖書記寫了一封信,把頂撞李晉的那些話,認為該寫的都寫上了。等啊等啊,一直沒有回音,也沒有行動。他和田野議論猜測,也許是向上級彙報了等待指示……
“弟兄們,起床啊--”李晉大聲喊著,順手把清山用的大斧子扛在左肩上,右手一揮,像戰場上的指揮員指揮衝鋒一樣,“抓革命,促生產,迎接返城做貢獻!”
“起--床--嘍--”
“抓革命,促生產--”
“迎接返城做貢獻--”
……
知青們隨李晉的聲音應喊著,扛著斧子,呼呼湧出宿舍。
袁大炮氣得咬牙、瞪眼、氣喘。
李晉心裏很激動:這幫哥們這麼爭氣,給他們挑頭幹事兒,吃點子苦頭也值得。他心底湧出了一股充滿全身的暖流,眼淚差點兒滴了下來。其實,他也在懷疑,國家能不能真的下道令讓知青們像下來時那樣再一起湧進城,事到如今,隻有闖一步看一步了。
初秋的早晨有點兒涼,太陽一露山尖,大地立刻暖和起來。涼風習習,沁人肺腑,人們要不是從春夏走來,真有番初春怡人的味道。
李晉帶領的這個後勤排,是第一個集合好隊伍朝東山進發的。說來也怪,並沒怎麼組織怎麼要求,都自覺地站成排,雖不像剛進場軍事化那般規矩,也不顯散亂。這個大宿舍裏,除袁大炮那個大田排在這裏住著十多個人外,其餘全是李晉管轄的木瓦工、大車班、鐵匠爐、保管員等全隊人稱的“傘(散)兵部隊”,但今天都格外守紀律。
其實這個排,平常由於崗位分散,顯示不出那種大田排整體的紀律性來,但各自工作還都是呱呱叫的。看他們平時那工作的勁頭、熱情和責任心,看今天這番精神煥發的樣子,李晉喊的那幾句口號嬉戲之中也不全是玩笑,飽含著許多真情。他們這樣積極要求返城,誰也說不出不愛這片黑油油的土地,不愛這裏像肖書記、丁向東這樣真誠熱心的幹部和職工,特別是每當冬春之交、夏秋之交、秋冬之交和嚴冬時節,知青們拍下了多少熱愛北大荒的照片呀,幾乎每人都積攢了一個影集,並成為炫耀自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資本和見證,那照片:人在青紗帳,人在萬裏雪飄中,人在五花山腳下,人在拖拉機駕駛座上(本不是拖拉機手),人在搶收豐產糧……
啊,要求返城的知青呀,帶著滿腔青春熱血,帶著新的希望與追求,帶著時代在心田上的烙印,帶著錯綜複雜的感情在祈盼著,祈盼著……
李晉帶領全排趕到東山邊時,隊裏的統計已經以每二十米寬為間距分成了任務帶。要往前推進砍伐,每棵保留的樹幹上都重重地劃上了一道鮮豔的紅油漆。這是一片不成材的雜生林,疏密不均地生長著柞樹、樺樹、楊樹、鬆樹、山核桃樹、榆樹等等,最多的是柞樹、樺樹和楊樹,最粗的不超過暖水瓶,一般都像茶杯和小碗口那麼粗,林地上長滿了叢叢簇簇的榛棵、苕條和野玫瑰花等。當地有人說,這山是地殼變遷的山石丘,多年由草、葉形成腐殖質後,漸漸才長出了樹。有的還說,原來是深山老林,日本鬼子侵略東北時將成材采伐一空,臨撤逃時又放火燒山,之後長成了這些野生林。究竟哪種說法準確,是否還有別的說法,無法考究。
張隊長跟著其他四個排散散亂亂地來到山林邊時,李晉帶領全排已砍進山裏一百多米,有的砍樹,有的打枝丫,有的拖樹往林地邊上歸堆,一個個甩著膀子正在大幹。砍樹的二十來名知青雖然不是砍一棵樹,也聽不出誰指揮的,每落下一斧,都呼著統一的號子歌,時起時伏,悠揚動聽:
抓革命來嘛嗨喲,
促生產呀個嗨喲,
幹一天那個就像呀一天,
多做貢獻嘛嗨喲。
……
有的一個唱句砍兩斧子,有的砍三斧子,按照節拍邊唱邊砍,歌聲有節拍昂揚頓挫,斧砍聲有的“哢”,有的“嚓”,有規律地響在號子歌中間,像伴奏一樣很有韻節,在林子裏回蕩著、飛傳著,驚得遠近的鳥獸都躥的躥,逃的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