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難分難解(2 / 3)

張隊長瞧著影影綽綽的人影兒,聽著像喊又像唱的號子歌和不時嘁裏哢嚓的樹倒聲,歎口氣心裏琢磨:他媽的,這幫小子呀,怪不得王大愣當年拿他們沒辦法,鬧返城說是非法,人家以群眾聯名的名義又是正正當當寫給國家領導,這邊呢,工作還起勁幹,搗了你的亂,還讓你抓不住小尾巴,比下鄉剛來時更油滑了。他琢磨著搖搖頭歎口氣,誰拿他們也不會有什麼去治服的好辦法……

張隊長琢磨著,倍覺不是滋味,自言自語地嘟囔:“在這隊裏好像他李晉小子主宰舞台似的,想幹什麼就要幹什麼,這樣也太長他小子的士氣了,非打打他的威風不可!”他站在其餘四個排任務線的中央,大聲喊:“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啦。”

人群靜了下來,他接著喊:“同誌們,你們看見了沒有,李晉帶領的後勤排向你們挑戰啦,哪個能超過他,今晚收工回到隊裏好好總結總結……”他覺得殺出一個排來超過後勤排是很有把握的,後勤排這些“傘(散)兵”是技巧工種,體力不抗拚,大田排常年戰鬥在第一線,體力均衡,超過他們綽綽有餘。

“同誌們,衝啊--”袁大炮首先發號施令,“不超後勤排,決不甘心!”

田野一揮拳:“同誌們,讓後勤排看看咱‘半邊天’的厲害,衝啊--”

袁大炮和田野各自任務帶裏應留的樹分別是鮮豔的綠色、黃色,他倆首先掄起斧子砍起來,他砍幾下抬頭瞧瞧,有的在戴手套,有的慢慢騰騰,於是他漫天對大夥兒一指劃,怒氣衝衝地發布:“我讓王副排長查數,誰要是偷懶就扣工錢,決不客氣!”不管他怎麼施威風,發號召,那四五十號人就是振作不起精神頭來,其中居住在李晉後勤排的十多名知青慢騰騰不說,有的嘴裏嘟囔著小聲罵。他們受了李晉不少影響,心裏暗暗想看袁大炮落後的笑話。加上袁大炮和田野結婚以後,不常住在宿舍裏,知青們漸漸也和他疏遠了感情,響應者寥寥無幾。

李晉帶領全排知青拚力地砍著,隱隱約約聽到了後邊的追趕和叫號聲,大喊一聲:“加油!”知青們勢如破竹似的更來勁了,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砍上了小山坡,到了休止線,早飯就送到這小坡頂上。

知青們一個個拄著斧把兒,擦著汗,帶著勝利的喜悅瞧著、聽著袁大炮、田野催命般的聲音。

朝陽跳上了山尖,透過欲黃欲落的層層樹葉,把斑斑點點的光影投到了林地上,像抖碎的金子在地上、樹葉上晃動,格外美麗誘人。

“戰友們--”李晉喘口氣,大聲問,“送飯車還沒來,咱們接接落後的兄弟排怎麼樣?”

後勤排的知青們已經知道了追兵的目的,也明白了李晉的意圖,一起回應:“好--”有的還鼓起掌來。

李晉把大家叫攏一起,悄悄部署一番,一人帶頭眾人和,邊唱號子歌,邊到袁大炮那個排任務區頭上幹起來。

一花那個獨放嘛嗨喲,

不是春來個咿呀,

支援那個後進排呀,

非常那個應呀該呀!

……

袁大炮在對麵聽到了號子歌,瞧著李晉帶領後勤排像猛虎般砍衝下來,氣得支著斧把隻喘粗氣,半天半天眼不眨,氣不勻,由隱約到明顯,一陣胸疼,知道是岔了氣。

“大--會--師--嘍--”李晉帶領全排猛殺猛砍,快對接上的時候,大喊一聲,“戰友們--走啊--再支援支援半邊天去!”

“噢噢噢--”後勤排四五十人像起哄,又像有組織地跟著李晉朝田野那個排分擔的任務帶林邊跑去。

呼喊聲在山林上空飛傳,震蕩著山巒,那樣有氣勢,那樣豪壯有力。

眼瞧就要和田野對接上的時候,趕馬車送早飯的老板甩得鞭子叭叭直響傳了來,李晉一揮手:“弟兄們,夠意思了,送早飯的來啦,咱們幹活搶第一,吃飯也不落後,人是鐵,飯是鋼……”

知青們呼啦一聲,跟著李晉朝飯車跑去。

張隊長把這一切聽在耳裏,看在眼裏,瞧著跑在最前麵的李晉罵道:“他媽的,純粹是流氓無產階級!”

吃早飯了。

小不點兒一手端著一碗白菜燉土豆,另一手掐著四個饅頭,用眼睛斜棱斜棱袁大炮說,“李老兄,你瞧瞧把那小子給氣的。”

李晉抬頭瞧時,蹲在左側不遠處一棵樹旁的袁大炮大概是從燉菜裏嚼出了一顆砂子,“噗噗噗”吐掉了一口嚼得半爛的饅頭摻菜,呼地站起來,“砰”的一聲把手裏的饅頭和碗同時摔到了地上。

“嘻嘻嘻……”李晉剛笑出聲來,急忙用攥饅頭的手捂住嘴,憋了一會兒說,“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讓菜裏嚼出砂粒氣的,是讓咱們給氣的!”

小不點兒把嘴巴貼在李晉的耳朵上悄悄地讚歎:“老兄,你高啊,高家莊!這把子鬥爭藝術,可與諸葛亮三氣周瑜媲美,嘿嘿嘿……”一邊豎起了大拇指。

“哈哈哈……”李晉輕輕一笑,“他是啞巴叫驢踢了,有苦說不出呀。咱還鬧了個支援他,實質是嘲弄他,哈哈哈……”

小不點兒喜在眉梢,樂在心裏,一屁股坐在了上海女知青袁玲妹跟前,瞧著袁大炮又重新買來饅頭和燉菜,眼珠子一骨碌對李晉說:“老兄,你等著我再去氣氣他,非氣他個好歹不可!”

“喂喂喂--”李晉想拉住他問問怎麼氣法,覺得他不像馬廣地鬼道道多,擔心弄出事來不好收場,一伸手沒拽住,呲溜一下子跑了。

知青們有跑單幫的,有下鄉以來就是小夥食團的,仨一夥倆一串的香甜地吃著早飯。

“我說袁玲妹呀,”小不點兒瞧著袁玲妹,嘴卻往一邊歪,是說給袁大炮聽的,“咱們知青集體簽名請願返城的事,你到底簽不簽呀?你爺爺是資本家挨點兒鬥,隔輩嚇到了你,別蒼蠅展展翅、臭蟲放個屁就把你鎮住了。再說,你那蘇修特務的嫌疑也沒人提了,怕什麼?”

袁玲妹生得婀娜苗條,從小膽小,剛來農場時怕老牛,怕毛毛蟲,現在潑辣膽大多了,也還是遇事常畏畏怯怯。她不簽名,是袁大炮嘿唬橫硬嚇回去的,倒不是因為她爺爺是上海資本家、文化大革命被抄家挨鬥後怕,主要是來農場不久後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使她心有餘悸--

那是來農場三年後的夏秋之交,一場大雨過後,袁玲妹隨同知青九姐妹乘船在黑龍江汊河上巡邏。不料,隨著呼嘯聲傳來,上遊咆哮著奔騰著直瀉下一股洶湧澎湃的洪峰,巡邏船隨著一聲聲裂人心肺的慘叫,被激浪衝得仰臉朝天,袁玲妹在昏沉中緊緊抱住了一根飄浮的鬆木,當醒來的時候,已經躺進了農場醫院的病房裏。這時,她從旁邊護理人員口中才得知,九姐妹無一人回歸,她頓時間嗚嗚嗚抱枕痛哭起來……

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在悲痛中剛剛恢複得能吃能喝時,被傳進了公安分局的審訊室,問她那九知青的去向。她哭著回答,根據自己回憶斷定,都喪生洪峰了。審訊官接著問她幾個問題,農場也考慮過九知青喪生洪峰,為什麼撈不見一具屍體?為什麼她就能駕著一根樹木逃生?為什麼……當她幾次審訊回答都不能使審訊官滿意時,審訊變成了群眾批鬥會,讓她承認洪峰之前巡邏時,被蘇修的巡邏艦如何劫持,她們十姐妹怎麼賣國投修,她又是怎樣被蘇修派過來當特務,帶著什麼任務過來的……

袁玲妹感到莫大的冤枉,一次次批鬥,一次次哭得死去活來休克,最後張曉紅親自審訊一次,下令批鬥會到此終止,把袁玲妹送回三連,注意觀察她的行動,哪怕抓住特務嫌疑活動再定。王大愣派得力人員,包括袁大炮、田野秘密監視了袁玲妹一年、兩年、三年……連放假回上海都派人盯梢,始終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的嫌疑,就這樣漸漸由緊到鬆拖了下來,誰也沒說這個“蘇修特務嫌疑案”繼續偵察,也沒人說就此拉倒。

袁玲妹用笨笨磕磕的普通話說:“小不點兒,你們簽名的事情不都完事了嗎?”說完斜眼瞧了瞧一旁支楞著耳朵的袁大炮,心怦怦怦跳得加快起來。她擠擠眼兒,示意小不點兒先不要說,找機會再談。

“嘿,這話說的!”小不點兒裝不明白,故意大聲回答,“什麼叫完事呀,返城不達到目的,就不算完事兒,可以再來一批呀,大大的,越多越好的。”他故意南腔北調。

袁大炮豎起耳朵,側著身子往這邊聽。嚇唬住袁玲妹不讓簽名,他做了不少工作,而且已向張隊長、鄭風華彙報了,說明李晉蒙蔽了一些人,也有腦袋清醒的,頂住這股返城風,總結經驗時,也是自己的一條功績。田野曾多次說過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