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啟示(3 / 3)

他緊隨著兩個身影上了大道。黃曉敏剛朝大宿舍走去,張隊長就迎過來了,要不是黃誌福不讓他陪同去接電話,他拍馬溜須的勁頭比對當年王大愣、王肅還要殷勤,嘻嘻嘻、哈哈哈地迎著黃誌福進了屋。他盯著盯著,想透過窗戶看看他們還有什麼戲,接著閃出個人影來。

嗬,是梁玉英,真夠意思!

“怎麼回事?”馬廣地輕輕咳嗽一聲把梁玉英引了過來。

梁玉英把馬廣地拽到菜園子前的麥秸垛後邊悄悄地說:“弄準了,是來給黃曉敏辦返城的,剛才讓我把尚股長喊來,在家裏就簽字蓋戳。”

“真他媽的痛快,黃曉敏可不白管這個爹叫爹,真是個他媽的爹!我那個爹好,在砣上當勞資科長,非逼我下煤井鍛煉鍛煉,我不幹,鍛煉到這兒來了。”馬廣地發泄幾句問,“還有什麼理由?”

“沒有,我聽著就是一條,黃曉敏的媽媽前不久死了……”

“驢屁精!這個夥計是盼著黃曉敏他媽死,再找小老婆吧!”

“別胡說,我剛才在外屋聽到的。”

“你聽到什麼?”馬廣地忍不住放大了聲,“我就沒聽到呀?剛才我在收發室外窗戶底下,還聽見黃曉敏媽呀媽呀地和北京通長途,他那個爹也沒少說!”

“真的?”梁玉英驚奇地問,“你小點聲兒,沒聽錯吧?”

馬廣地一跺腳:“我耳朵好好的又不聾,怎麼還能聽錯,我撒半句謊,敢賭咒,真他媽死爹的!”

“別瞎詛咒,多不吉利。”梁玉英吸口涼氣,“竟有這種事!”

馬廣地一聳肩:“嘿,你說他媽的怪不怪,瓜子裏硬是嗑出個臭蟲來,啥人(仁)都有啊,想讓兒子返城想瘋了,撒謊不眨眼,把老婆子送到陰曹地府的閻王爺那兒去做抵押……”

“得得得,別胡嘞嘞了,”梁玉英心煩意亂起來,“馬廣地呀,我要走了,大黑夜的讓人家看著像個啥,要是讓我家那個混種看著,還說不清呢。”她說完扭身就走。

“哎--”馬廣地能得到這些情況很高興,到李晉那裏可以賣大關子,賣大功,心裏熱乎乎的,拽住梁玉英賴皮賴臉賴聲地,“咱倆誰和誰呀,別人愛咋說咋說,有人說閑話,我那口子也不會相信,要是張小康那王八犢子碰上了,我就摟著你猛親一氣兒,氣氣他,隻要咱心裏沒有病,就不怕臉挨腚……別走,再嘮一會兒。”

“去去去,別給我貧嘴,”梁玉英掙開馬廣地的手說,“你聽,孩子在屋裏哭呢。”

馬廣地瞧著梁玉英的背影,渾身充滿了熱乎乎的感謝之情,咂咂嘴自言自語道:“這小娘們多仁義,夠交!張小康這王八犢子真他媽的不是東西,遇上好人不熊白不熊!要是沒有韓秋梅呀,我就娶她,什麼生姑娘生兒子的,這年頭,婦女翻身了,養姑娘比養兒子合算……”他嘟嘟著,忽聽道上傳來腳步聲,急忙捂住嘴,瞧瞧左右沒發現有人來,放了心,自做鬼臉地說:“這要是讓媳婦聽著了,今晚上還當偵察員呢,麻溜回去跪洗衣板吧!”

他像打了一場勝仗似的,樂陶陶地哼著小調大步朝知青大宿舍走去。

他把嘴貼在李晉耳朵上嘟嘟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李晉一拍大腿問:“真的?”

“我要撒半句謊,明天死爹,後天死媽,大後天死老婆!”馬廣地瞪圓了眼珠子。

“住口,”李晉呲兒馬廣地,“咱們不咒那種喪氣的事兒。”

馬廣地振振有詞:“咱是說實話才賭大咒,越賭老爹老媽老婆越硬實,那是經得起挨賭咒的考驗--長命百歲呀!”

“你馬廣地有尿!偵察得好!”李晉一拍馬廣地的肩膀頭,“不光有尿,還有賭咒的一套格言了。”接著又拍一下,“馬廣地,你不愧是我李某的徒弟,跟著我幹,成長壯大啦,好小子,是塊料!”

“喂,我說李老兄,梁玉英說,過一會兒黃曉敏的爸爸可能要來這大宿舍看一看,”馬廣地又把嘴貼到李晉耳朵上說,“……你看行不行?”

李晉“噗嗤”一笑,又拍拍馬廣地的肩膀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呀!行,他媽的呆著幹啥,白天累得夠嗆,好長時間沒整點大樂子事了,不說不笑不熱鬧,按你說的行動,活躍活躍空氣,讓大夥兒也樂嗬樂嗬。”

馬廣地得到了允許,故作鎮靜地走到黃曉敏鋪前:“喂,我說黃老兄,你爸爸來了,怎麼不去看看呀?”

黃曉敏感到奇怪:“聽誰說的?”他知道馬廣地這小子小道消息靈通,爸爸從場部直接到了張隊長家,他怎麼會知道呢?

“哎喲,哪有不透風的牆呀。”馬廣地開始和他逗咳玩,“家屬隊裏人傳出來的。”

“知道。”黃曉敏很冷靜,“聽說來隊裏辦點別的事,見見隊裏領導,過會兒能來看我。”他說著很有自豪感,好像是為有這麼個爸爸而自豪。他心裏也知道,不該說的話和這幫小子是不能說的,雖然和他們要求返城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往早裏說,他得知爸爸要來是一周前接到爸爸的一封信,具體啟程日期沒說準,也知道爸爸是為給自己辦返城而來,什麼理由,怎麼辦,爸爸都沒說,隻是說讓他淨等著就得了,可內心總是七股八叉地亂翻騰:按現在返城的政策條款衡量,自己是哪一條也不夠,所以才積極參加了李晉倡導的簽名請願,再說,辦成了,愛人方麗穎怎麼辦?張隊長剛走馬上任那年,說是國家招生要開始考試了,爸爸來信讓自己複習,惹的全體知青諷刺自己是“大學迷”,鬧來鬧去,考試隻是做參考,還是沒離開推薦和選拔那一套。那時,袁大炮正紅得發紫,和田野一起出了餿主意,讓方麗穎上省農墾係統的師範學校,剛畢業不久又分配回來當了教師……自己的返城問題在現行政策和知青不穩定的思潮中,是個敏感的問題。他心裏清楚,別看和這幫小子一起鬧返城,爸爸搞得不嚴謹,他們也會下蛆的……

“哎喲--”馬廣地神乎其神裝明公的神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咱哥們兒麵前打哈哈?”

黃曉敏裝出很誠懇的樣子:“老弟,咱們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糊弄你有什麼用啊?又不多掙又不少掙,我當真不知道。”

“那我就告訴你吧,”馬廣地一揚臉,放大嗓門,“你爸爸來給你辦返城來了,理由是‘家變’。”

這幾句話引起了全宿舍知青的高度注意,嘮喀的、下棋的、做小活計的都停止了,靜靜地聽著,有的還湊攏了過來。

“家變?”

“對,”馬廣地放大聲音:“你媽死啦!”

“放屁!”這喪氣的消息使黃曉敏忘掉了一切,出口不遜,“你媽才死了呢!”

“我媽沒死,你媽確實死了!”

“滾你媽個蛋的!”黃曉敏撕破了臉皮,大聲嚷道,“剛才我還和我媽通電話呢!”

馬廣地咬住不放:“肯定是死了,明明白白。”

“你小子是不是要找事?”黃曉敏知道自己爸爸在這裏,好像有了依靠,他斷定是馬廣地聽說爸爸來給自己辦返城,可能是嫉妒,可能是眼氣,用咒罵自己來開心,毫不讓步,邊往前湊和邊要動手,“別的事我都讓著你,今天你小子說這喪氣話,我就不能饒你……”

圍來的知青越來越多,李晉已靠在馬廣地身後,隻要黃曉敏敢動手,他就會不客氣地擺開架勢。

“想打架?”馬廣地不示弱。

“對!你算說對了,不是我想打架,是你先找事!”

……

“噢--”

“哄嘍--”

十幾名屬於袁大炮那個排的知青,起哄喊起來,馬廣地和黃曉敏扭在了一起。

“住手!誰在打仗?”

這時,張隊長領著黃誌福和吳主任走進了宿舍,他在門口就聽到了起哄聲,邊進屋裏邊大聲喝令。

“好好好,不懂人語的玩意兒,”馬廣地挖苦黃曉敏一句迎了上去簡直要撕破嗓子,“張隊長,你說句公道話,黃曉敏的媽媽是不是不幸故去了?”

張隊長已經看出馬廣地或是哪個知青在和黃曉敏廝打,氣急敗壞地訓斥道:“所以你們才不對呀,黃曉敏的媽媽不幸去世了,你們該同情才對,你們和黃曉敏鬧什麼意見?有什麼過不去的?”

黃誌福有點莫名其妙,心想:連曉敏都沒讓他知道這辦返城的理由,這麼秘密的事情,無非是肖書記、吳主任還有這個張隊長,再就是剛才蓋章的那個女幹事,這麼短短的時間,怎麼鬧騰到這知青大宿舍裏來了呢?難為情和尷尬使他很不自然,一時有些發蒙,木然地站著。

黃曉敏問:“爸,他們怎麼說我媽死了呢?”

“哼,”黃誌福想幹咳似的哼了一聲咬咬牙說,“是死了。”

馬廣地開始賣乖了,向黃曉敏湊湊:“哎呀,黃老兄,咱哥們兒講義氣,夠意思!別看你罵了我,我不生氣,罵錯了就算罵你自己,再說過去咱哥們處得還算不錯,不能因這一句兩句的就掰麵子,你馬老弟可不是那號人,你也不要往心裏去。”

不管他說什麼,黃曉敏氣得鼓鼓的,就是不吱聲,瞧瞧爸爸,瞧瞧張隊長,似乎明白了什麼,爸爸來辦“家變”,什麼變化能最容易通過辦手續呢……爸爸呀爸爸,你再著急給我辦返城,也不能把我媽媽押到閻王爺那九泉殿下做抵押呀……

知青大宿舍頓時寂靜下來。

“來呀--”李晉一個高兒躥到黃曉敏的鋪前,從窗台上拿起黃曉敏的鑲鏡框的和他媽媽的合影照,用手遮住黃曉敏的像影兒,舉起來大聲說,“荒友們,哥們兒們,黃曉敏為了參加秋收大會戰,他媽去世都沒回去一趟,真叫為革命化悲痛為力量呀,咱們搞一個小小的悼念儀式吧!”他說著瞧瞧黃誌福,“同誌們,戰友們,黃曉敏一家的悲痛,也是我們全體荒友的悲痛,來,我喊一二後,請黃曉敏的爸爸帶個頭……”

說來也怪,李晉這一號召,許多知青都信以為真地準備聽指揮。

“荒友們--”李晉亮開嗓門,學著廣播裏治喪時那種語調朗誦道,“黃曉敏的媽媽不幸去世,讓我們懷著萬分悲痛的心情,向她老人家致哀,一鞠躬,二鞠躬……”

馬廣地東瞧瞧,西望望,就是不鞠躬,見黃誌福無可奈何裝模作樣,張隊長認認真真,不禁好笑。他用鋼筆在大拇指頭上畫了個人臉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跟著李晉的第三聲呼喊,大拇指鞠了一個躬,正要再鞠,被十多名抬頭的知青瞧見後,哄然大笑起來,馬廣地趕緊把手藏到身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笑什麼?”張隊長大發脾氣,覺得在黃誌福、吳主任麵前丟了麵子,“這麼嚴肅的事情,有什麼好笑的!”

李晉怕再亂了不好收場,大聲嚷:“別笑了,有什麼好笑的,誰要再笑,他媽死了,我就領一幫哥們去笑。”

大家想笑,隻好憋著。

“大家靜一靜啦!”張隊長好不容易才得了個占主導地位的說話機會,故意拿出了點派頭,聲音也放到了量,用手示意著黃誌福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黃曉敏的父親,是高級幹部,當過部長,現在在北京做知青工作,是咱們的知青家長又是上級領導,今天借機會來看看大家……”說著,先示範鼓掌,“讓我們表示衷心的感謝啦!”

應聲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這位高級領導,又是做知青工作的,你來得正好呀,”李晉從炕上站起來說,“我們知青現在最關心的是返城還是紮根問題,現在城裏有些幹部弄虛作假,套著國家製定的現行返城政策,把子女帶頭弄回城去,弄到部隊當兵,曲線返城,大搞不正之風。有人說,黨內不正之風就是從知青返城問題上開始嚴重起來的,在農村、農場和兵團,就是從當地幹部收受知青禮品開始嚴重起來的,不刹住可要影響知青工作呀……”

黃誌福稍有點不自然,立刻鎮靜下來,擔心這個語言尖刻的知青再說出難堪的話來,隱隱約約覺得他們似乎知道自己給黃曉敏辦的“家變”是假的,感到自己受到了一些小青年的戲弄,告誡自己應該抓緊說幾句帶領黃曉敏離開這裏,搶話回答:“知青同誌們,你們辛苦了,我首先代表北京做知青工作的領導向你們問好!”他見沒人鼓掌,接著說,“剛才那位知青提出的問題很現實,已引起中央領導同誌的重視,但是,我們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要相信兩個百分之九十五,一是相信城裏有下鄉子女的幹部的百分之九十五覺悟是高的,二是相信當地農村、農場做知青工作的幹部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有問題你們可以向上級或向我反映,我主要是來借機看看大家。知青同誌們,再見了!”他說著給黃曉敏使個眼色,把黃曉敏帶走了,而且改變了主意,要立即返回場部住宿,讓黃曉敏跟從。

黃誌福走後,小不點兒湊到李晉耳旁問:“剛才馬廣地悄悄和我說,黃曉敏他媽的死是假的,怎麼還給她悼念呢!”

“嘿,你小子懂啥,”李晉一撅小胡子說,“這麼大幹部咱們能說啥,捉弄捉弄他唄,簡直他媽的不像話了。”

頓時,黃曉敏媽並沒死的消息在宿舍沸沸揚揚傳開了。一夥又一夥的知青圍到了李晉跟前。

“哥們,咱們要向肖書記強烈反映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咱們請願返城不成,就跟他們學!”李晉憤憤地說。

馬廣地一揮手說:“對,有權的靠權整,咱沒權的就瞎胡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