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啟示(2 / 3)

張隊長受寵若驚,一飲而盡,笑得窘,笑得尷尬,漸漸又笑得自然了。

“你有這份心意就夠我們基層幹部感激的了。”吳主任也一飲而盡。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趁張隊長又斟酒的機會說,“黃部長,話說來容易,我們基層幹部哪有機會去北京呀!”

“哈哈哈……”黃誌福第一次開懷大笑,笑得那麼得意,“這還不簡單,我是做知青工作的,你們是知青農場,我回去讓工作人員來封函,就說要開基層幹部座談會,不,真的要開……”黃誌福覺得說話走了嘴,那不在他倆麵前暴露自己弄虛作假嘛,無懈可擊地說:“就是點名讓你們二位去,也沒什麼不可以。再比如,有知青寫的上告信,我們覺得不大可能,點名讓你們去先彙報彙報情況……這都可以嘛。又是公出,又還了我的許願!”他語氣豪爽,神態坦然。

“那太好啦。”張隊長舉起杯,高興地說,“我們希望能有這麼個機會,來,吳主任,咱們為感謝黃部長的邀請幹一杯!”

吳主任舉起杯時,張隊長和黃誌福的杯已碰到了一起,同時像粘連著向吳主任舉來的杯碰去,隨著“咣當”一聲,三杯酒同時滾進了三人的肚裏。

黃誌福暗暗好笑,想起曉敏回家時講農場的事情,說王大愣是壞透腔的老屯,張隊長是個愚蠢的老屯,王大愣沒見到過,不知壞成什麼樣子,這個張隊長果然愚蠢得出奇,屯的冒土氣。一句空話約他去北京,樂得兩頰笑平了皺紋;一句話說可能有告他的,嚇的手直發顫。看來,讓他在黃曉敏“家變”返城的手續上簽字並蓋隊裏的公章不會有大問題,心裏自喜。

他喝口酒,吃口菜,慢慢悠悠像嘮家常似的繼續進行步步為營的攻心戰術:“就目前來看呢,全國知青工作的形勢並不穩定,你們可能聽說過,有的進行上訪,有的寫信要求返城,不安心農村、農場、兵團,已經成了一種傾向性苗頭,中央領導同誌很重視,正在密切注視這場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動向,肯定要認真研究對待的……”他像酒桌上談話,又像在做政治報告,“現在有些安置知青的地方出現兩種不好苗頭,一是見知青請願鬧事罷工,便放鬆條件,城裏來的假‘家變’返城函件不調查,本地知青自己搞的假‘病退’材料不把關,聽之任之大開返城的口子;另一種是以極左的麵目出現,不管城裏發來的函,還是這裏搞的函,真夠條件的也不辦理,統統一棍子打死。我建議你們一定要實事求是對待這些問題……”

“黃部長,請你放心。”張隊長見黃誌福的話音剛完,立即表示,“我們一定執行國家政策,把好知青返城關。以後有不周的地方,還請你多關照。”

“好說,好說!”黃誌福回答很幹脆,“隻要我說了算的,我能說上話的,你們盡管去人、打電話、寫信,我都會盡力而為!”

吳主任一聽也高興起來:“看來,黃曉敏下鄉能到我們這裏來,是咱們相識的緣分呀,來--吃菜!”

“好好好,”黃誌福用筷子比劃著菜盤子說,“別光勸我吃呀,你們也吃!”

吳主任、張隊長見與黃誌福談得如此投機,大口大口地夾菜吃起來。

黃誌福見時機已成熟,顯得在意又不在意,用很輕鬆的口氣說:“我這次是出差到東北別的地方調查一點知青工作情況,順便到咱們小興安農場有點個人事情,說起來,也可以說是算工作,要麻煩麻煩你們--”話到嘴邊,仍覺不甚把握,又耍了個小權術:“我先到了肖書記那裏,很熱情,他有要緊的事情沒能陪我,委托吳主任來了……”

張隊長有點等不及了:“黃部長,有事你盡管說,別說還找了肖書記,沒有肖書記的話,咱們這麼投機,我也一定辦好!”

“好吧,”黃誌福放下筷子,鄭重其事地把來意說了出來,“你們可能知道,曉敏是我的獨生子,我當時要是不打成走資派進牛棚,他就下不來啦。這也行,來就來吧,來這裏也沒什麼不好,上班掙工資,和城裏沒啥兩樣。不幸的是曉敏的媽媽前些日子去世了,我身邊得有個人哪,組織上出了手續,同意讓曉敏按‘家變’辦返城回北京。”

“哎--呀--”張隊長大吃一驚,“黃曉敏他媽去世,怎麼也沒讓孩子回去一趟?”

“是這樣--”黃誌福擺出一副揪心的樣子解釋說,“老伴心髒不好,沒承想走的這麼快,人已經死了,打來電報,據說又要坐汽車到縣城,還要到省城換車,要折騰好幾天,再說農場又正是秋收大忙季節,就沒有告訴曉敏,他現在也不知道,怕他知道了一下子受不了,等回家再慢慢和他透露。”

“唉,”張隊長用手敲得小飯桌直響,埋怨後又後悔的樣子,“我就是不知道,要知道他媽媽死了,怎麼也得讓孩子回去看看呀,這不是一般的事!”他又歎息一聲,“唉,你們這些高級領導呀,就是以革命利益為重,這裏秋收再忙也不差黃曉敏這麼一個!”

吳主任插話:“我說你怎麼不讓曉敏到這兒來吃飯呢,有話不好說呀。”

“黃部長,”張隊長急切地問,“給黃曉敏辦家變返城的手續全不?”

黃誌福回答:“那當然全了,街道辦事處的、下鄉辦的、老伴的單位的、我的單位的,還有醫院的死亡診斷書。”他接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張隊長說,“就差你們農場這邊生產隊領導調查調查了。”

“按道理和程序是應該這邊再調查一下。”吳主任說。

張隊長接過話:“你這麼大領導說的還能假,調查個啥,明天就辦隊裏的手續。”

“明天?”黃誌福有點為難的樣子說,“可也行。”他擔心夜長夢多,這個吳主任挺精靈,再搞什麼鬼,給那肖書記打個電話什麼的,宜早不宜遲,越快越好,便自言自語地說,“明天一早我就想返回場部,請肖書記安排座談會,完了要抓緊返北京。”

“既然來了,就多住兩天。”張隊長誠心誠意地說,“我是想明天請你看看咱們的脫穀、送糧,很有氣魄。”

黃誌福忙說:“不行呀,張隊長,身不由己,工作確實忙,以後會有機會的。”

“喂--玉英呀,”張隊長大聲喊對麵臥室的梁玉英,“你去政工股尚股長家跑一趟,讓她把公章帶來,就說我說的,越快越好。”

“現在就去。”梁玉英假裝在外屋忙這忙那,屋裏的談話聽得明明白白,應聲走了,也是想探討探討這辦返城的事情。

“黃部長,有個問題我弄不明白,想請教請教。”張隊長見黃誌福很高興,打開了話匣子,說話也自在了,“你說,毛主席老人家好生生地把知青都打發下來了,現在還不到十年,又是征兵,又是上學,又是招工,那家庭變化、有病不能在這裏了沒辦法,可以返城,我們也沒想法,這麼一弄上山下鄉這事兒不就黃攤了嗎?農場一批批地撤勞力就夠嗆了,我們隊有些知青還簽名請願,要求都返城,你說說,這事到底怎麼樣啊?”

黃誌福坦然自若地侃起來:“剛才我不是說了嘛,這個問題是個嚴肅的政治問題,事關國家安定團結,一定要認真執行國家政策,不能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作為你們做知青工作的基層幹部不但有個較高的思想水平,還要具有藝術性的工作方法,要正確認識,從知青中招生、征兵、招工是國家的需要,‘家變’、‘病返’方麵的返城是體現黨的政策,不能含糊,至於不這不那、無端要求返城,恐怕不可能,國家也不會允許。對那些執意鬧事請願罷工要求返城的,一定要做耐心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這番儼然政治報告般的答複,使張隊長非常滿意,舉起杯來說:“黃部長,這具體一說,一條條的我明白了,知道以後怎麼弄了。來,幹一杯!”

三個酒杯又碰到一起,“咣當”一聲。

……

馬廣地接受了李晉分配的偵探任務,急得團團轉,想先到場部去探聽虛實,弄不到車,從畜牧排弄到一匹馬,一算計,來回時間太長,無奈給張曉紅打個電話,又套近乎,又編瞎話,連蒙帶唬,隻從張曉紅口裏套出來一點點意思:肖書記對這北京來的大官兒給兒子辦返城不感興趣,熱情接待了一會兒後,又送上了一碗不冷不熱的溫開水。他安慰自己:行,這也算收獲,到場部去也就是找這小子。

按照李晉提供的偵察路線,打完電話又來到張隊長家門口。夜色中,他溜溜達達像要到誰家串門的樣子在張隊長家房前房後轉了一圈又一圈,每到前門後窗時都放慢腳步往窗戶裏細瞧,每次都是見三個人影又唱又嘮很親切,實在判斷不出裏邊搞什麼名堂,急得團團轉,心想:李老兄交給什麼任務都不打怵,這回接受時就覺得有點難,看來,要在李晉麵前砸牌子啦。他從門前轉到房後,正犯愁,發現梁玉英的影子在她臥室裏抱著孩子來回晃,大概外邊做菜串進屋裏油煙,前後窗戶都敞著挺大一道縫兒。他心生一計,急忙掏出一遝子揣在兜裏的揩腚紙,跑到路旁電線杆子的路燈下,從兜裏掏出筆一蹲,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紙條兒:

玉英大姐:

請你千萬留神把黃曉敏爸爸到你家去的目的、談話的內容搞清楚,盡快告訴我,有大大的用場。千萬千萬啊!

我對你夠意思,希望你也要對我求辦的事夠意思!

此致

敬禮

馬廣地草

他寫完疊好,悄悄溜進張隊長的障子院內,貓腰閃到梁玉英臥室窗下,又仔細一瞄,確實隻有梁玉英與小瑩瑩,就從敞著的窗縫裏“嗖”地扔進了紙條搓成的紙團兒,剛想觀察下梁玉英撿紙條兒沒有,從外屋廚房“嘩”地潑出一盆洗菜水,嚇了他一跳,急忙臥倒,待潑水的人影返轉回身時,急忙溜出了張家大院。

原來,梁玉英對黃曉敏爸爸來家做客並不感興趣,猜個八九不離十,無非就是來這裏給黃曉敏辦返城。後來主動到外屋廚房幫婆婆忙乎這忙乎那,是接受了馬廣地的任務,耳朵直朝臥房那邊豎,直往那邊側。

馬廣地在離張隊長家門口老遠的地方溜達來溜達去,心裏暗暗得意,得意自己什麼時候都有辦法,等著梁玉英出來報告情報,忽聽門“吱”一聲響,果然出來的是梁玉英,奇怪的是出門後不發信號找自己,卻直奔後棟房走去。他急忙尾隨上,梁玉英邊走邊給他簡短地說了黃曉敏媽媽故去,是按“家變”來辦返城的情況,現在自己是去幹什麼了。再細追問,已經到了尚股長家門口。他一再囑咐梁玉英,他在門口不遠處等著,找完尚股長以後,再探聽探聽,詳細說說聽到的情況。

“這點狗屁消息有什麼價值呢!”馬廣地又轉回張隊長家門口,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忽見辦公室打更的老馬頭匆匆忙忙走過來,像是要去張隊長家,便主動迎上前幾步搭話茬,“喲,一家子呀,黑燈瞎火的幹什麼呀?你老慢點走,別跌了喲,我扶扶你老吧?”

“不用,不用,”老馬頭笑笑,“噢,是廣地呀,都說你屁溜溜,這幾年變多了,會說話會辦事兒,咱老馬家沒廢貨呀!”

“是啊,我是問,你老要幹什麼去呀?”

“我接了個電話,說是北京來的長途,找黃曉敏,我去找來黃曉敏接上了話,又要找黃曉敏的爸爸,說是在張隊長家喝酒……”

馬廣地眼瞧老馬頭就要到張隊長家門口了,放低聲音說:“一家子呀,你老千萬慢點,黑燈瞎火的,真不容易,打個更,什麼事兒都得管。”

馬廣地靈機一動,他媽的,這麼緊鑼密鼓的,興許這裏有點玩意兒,撒丫子朝辦公室跑去,徑直貓到了收發室的窗戶底下,屏住氣,側起了兩個耳朵。

收發室的電話就放在窗台上,在裏邊說話,外麵稍一留神,聽得很清楚,他一聽,就知道是黃曉敏正在講話:

“……媽,我挺好的,能吃能睡,您放心吧。你說什麼?我爸爸來我還沒見著呢……媽,你等著,我爸爸來了,跟你講話。”

黃誌福:“聽不清呀,你大點聲,離話筒近點兒說,你問事辦的怎麼樣了呀,你這個人,真是火燒屁股一樣,我剛到你就追來電話,估計問題不大,今晚上隊裏就可以辦完手續,明天一早就去場部,啊?你說什麼?別擔心了,沒告訴你嘛,沒問題。辦好了我給你去電話,這地方是憋死牛的地方,啊,好了……”

“爸爸--”

黃曉敏剛一開口,黃誌福聽門口有腳步聲,忙製止:“快回宿舍,少說話,別惹事兒,快,快走!”

……

馬廣地躲在窗下聽得清清楚楚,心裏又高興又氣憤。高興的是梁玉英那兒和偷聽電話這一樁一碰撞,弄出了門道,這邊還通長途說話,黃曉敏爸爸這麼大個官兒,又是管知青工作的,睜著大眼撒大謊,愣說黃曉敏他媽死了。哼,家變,家變,變他媽個腿兒吧!這是當官的帶頭變戲法哩。好情報,好情報,告訴李晉老兄,聽聽他有什麼高見吧!

馬廣地聽到放電話聲,急忙躲到門前的小榆樹牆後,隨著走出的腳步聲,透過榆樹牆縫隙見兩個身影相伴朝前走著,氣得想罵句什麼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呸--”的吐了一口唾沫飛出去,咬咬牙輕蔑地說:“走資派還在走!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