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啟示(1 / 3)

這幾天,知青們的熱門話題越來越集中,消息、傳說、故事都是圍繞一個--返城。

這幾天,知青們中間孕育的一種氣氛越來越濃厚--返城。

就在這熱門話題和濃厚氣氛中,知青中間傳開了一個特大新聞--黃曉敏的爸爸從北京來到了這偏遠北大荒的小興安農場。這之前,大家都知道,黃曉敏的爸爸是一個部的副部長,文革中戴了高帽,進了“牛棚”,後到“五七”幹校參加鍛煉時,黃曉敏報名下了鄉。隨著黨的落實幹部政策工作逐漸推開,他暫在一個區知青辦工作。小不點兒、馬廣地好奇地問李晉,這個副部長到底是多大的官兒,李晉想了想說,相當於一個副省長,要是到哪裏去視察,醫護、保衛俱全,轎車一大串……他倆一聽,嗬,這麼大的官兒到小興安農場來還是第一次,且說他又是做知青工作的,來小興安農場幹什麼呢?各種猜測紛紜而來:有的說,大概是李晉挑頭寫的請願書的事,要給個答複;有的說是來看看黃曉敏……知青們去問黃曉敏,黃曉敏說壓根兒不知爸爸要來的事兒,但不否認爸爸最近分配到一個知青辦去工作。於是,黃曉敏爸爸的到來,被三隊知青們蒙上極其神秘的色彩。

李晉給馬廣地下了道命令:盡快探聽準確,黃曉敏的爸爸--這個做知青工作的大官兒到底來小興安農場做什麼?公幹還是私幹?

黃曉敏的爸爸叫黃誌福,從北京出發前,所在知青辦就給農場打來了長途電話,又發了電報,什麼公幹沒有說。肖書記一聽,見是來自知青辦,非常重視,親自接站、陪餐,又組織班子成員準備彙報知青工作。飯後沒談上幾句,黃誌福在肖書記辦公室裏掏出了一套“家變”的完整材料,要求肖書記簽字,給黃曉敏辦理返城手續。肖書記一聽,熱情很快冷卻下來,結束陪同,安排政治處的吳主任陪同,並提出要從黃曉敏所在的基層逐級向場申報,不管黃誌福如何說手續完善,一言以拒之,忙自己的工作去了。說實話,肖書記很生氣,要不是為這個,哪怕是來探望子女,這麼大級別的幹部,自己一定陪同到底。家變?什麼家變?前幾天,他陪了上海和省城幾個比他官小一點的幹部,也是來給子女辦返城的。他發現了一個幾乎是共同的小規律:凡是城裏有頭有腦的人物親自來給子女辦返城後反饋回來的消息,幾乎都是弄虛作假。之後,肖書記下定決心:隻要是城裏來的官兒為子女辦返城,就讓他們按程序辦去,一律不陪。至於鬧假,有什麼辦法呢?隻好相信一個個手續上的大紅印章。

夜色蒙蒙。

黃誌福心裏沒底兒了。他在官場常聽人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在小興安農場這片土地上,這個肖書記可謂閻王,與人們常說的恰恰相反,見麵好見,可謂熱情,一提給黃曉敏辦返城,拂袖而去,再不見麵,成了“難纏”。一杆子支到了生產隊,生產隊的“小鬼”怎麼樣呢?

由吳主任陪乘的北京牌吉普車把黃誌福送到了張隊長家門口。這是吳主任事先電話聯係溝通的,先是找鄭風華,鄭風華一聽肖書記接待的情況和態度,推給了張隊長。他倒是滿熱心地應承了下來,聽說黃曉敏的爸爸是那麼大的官,以招待所無準備、炊事員已下班為由,安排在他家裏用便餐。曆經文化大革命磨難的黃誌福,畢竟混跡官場多年,心裏又沒了底:他到這裏來,理應派個辦公人員從基層到場部按程序辦就是,即使到基層來也應他肖書記陪,連個副書記或副場長都沒來,隻來了個政治處主任不說,吉普車扔下他就屁股冒著煙回場部了;來到這個小小生產隊,應該在招待所食堂安排,把隊裏班子成員都找來,書記不出頭,出麵的是個隊長。難道辦這返城要……

“你就是--”張隊長聽見吉普車喇叭響,急忙迎出了障子門口。

吳主任忙上前一步介紹:“張隊長,這是黃曉敏的爸爸,在北京是做知青工作的領導。”

“這之前,吳主任已讓場部辦公室來電話了。”張隊長滿臉堆笑,“初次見麵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黃誌福邊被讓進屋裏邊客套:“用不著客氣,你就叫我老黃。”他進屋一看這擺設,一看小炕桌上擺滿了當地農家的特產菜,就覺得這個張隊長好對付,隻要他在手續上了簽了字蓋了章,到場部管他熱情不熱情就好說多了。他邊被讓著往炕裏坐邊像念經似的說:“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張隊長根本聽不懂是什麼意思,坐好後裝沒聽清,問吳主任:“吳主任,咱們這位領導說的什麼?我耳朵有點背,沒怎麼聽清楚。”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吳主任重複一下說,“這位領導吟誦的是一首古詩,意思是,見到你很高興,讚揚你樸實勤勞,一說話就像老朋友,很親切。到了你這裏,這麼熱情,高興啊!”接著轉臉問黃誌福,“老黃,我說的對不?”

“條件不好,就是這麼個心意吧,”張隊長拿起老伴燙在大茶杯裏的小酒壺,剛要給黃誌福倒酒又停下來,像發現什麼重大問題似的,“吳主任,是不是應該把黃曉敏叫來?”轉臉問黃誌福:“黃曉敏知道你來吧?”接著又衝對麵臥室喊:“玉英呀,你去叫--”

黃誌福急忙阻止:“張隊長,你先聽我說,我這次到咱小興安農場想調查一下知青工作情況,回場部後要開幾個座談會,然後下去看看。這次到你這裏來是順便,別看在家裏,咱還是公事公辦,千萬不要叫孩子來。我這次來匆匆忙忙,他也不知道,等明天或咱們談完事再說不遲。”

張隊長愣愣地瞧著黃誌福,又瞧瞧吳主任。吳主任見黃誌福話語懇切,忙說:“張隊長,就照老黃說的辦吧!”

“爹,招呼我做什麼?”梁玉英在門口問。

張隊長回答:“不用了,忙你的去吧。”

梁玉英轉身回自己臥室哄瑩瑩去了。她從和婆婆準備這頓晚飯的過程中,知道是黃曉敏的爸爸來這裏,想起社會上風傳有些高級幹部恢複職務以後,千方百計給下鄉的子女弄返城,這個來者,十有八九也是這事兒,心裏有些留意,想借機會進去聽一聽,插幾句,又被辭了回來。她自從和薛文芹到場部醫院給馬麗娜強行流產以後,雖說出了口氣,解了幾分恨,心情仍十分沉重。她觀察到張小康暫還沒說出這件事情,而且找理由讓馬麗娜回了北京,自己也就不提,故作鎮靜,暗暗地、靜靜地思考自己日後的生活出路……

“吳主任,聽說老黃當過部長,你能陪著老黃這樣的幹部到我家來做客,難得呀!”張隊長給他倆斟上酒說,“不知現在怎麼稱呼,我就叫黃部長吧,品嚐品嚐我們這小燒酒,糧食的,不上頭。”

頓時,濃鬱的淳香味撲鼻而來,在小小的屋裏飄散著,飄散著。

張隊長瞧著這位當過部長的大官兒,身材魁梧紅光滿麵,光彩十足,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見麵時有點拘束,一杯酒下肚後就顯自然了。

“喲,這才是真正的酒,好淳美的味道呀!”黃誌福咂著嘴讚歎道,“在城裏難喝到這種好酒,張隊長,你太客氣了,給你添麻煩……”

這位部長在一片寒暄客套中,卻在暗暗盤算自己的小九九:這次在場部見到肖書記沒提給兒子辦返城時滿熱情,話一露口,立刻降溫,這位隊長也別輕視,別好酒好菜供上一頓,一提給兒子辦返城再來個軟釘子,不用別的,就說留下材料我們再調查調查,那可就大失所望,到場部也不好辦了……

吳主任主動拿起酒杯,寒暄著正斟酒時,張隊長老伴笑盈盈又端上來一些小碟菜:肉鬆、魚鬆、風幹腸、臘肉……全是大城市的高檔食品。這年頭,別說在這農場的小生產隊,就是在大城市裏也不是一般人家餐桌上擺的。他瞧著瞧著眼珠子停止了轉動,緊盯著那肉筋筋的風幹腸端詳起來:這麼眼熟的深紅色腸衣,這麼熟悉的腸肉,特別是那肥肉條兒形成的字形花紋,多麼像自己家常用的風幹腸呀。這是四川省一位風幹腸世家的行家新來北京肉聯廠研製的獨家新產品,色新而味美,說是外銷,實質是給一些領導的特供食品,因自己當部長時管過這個行業,打了個電話,也按特供戶價格和數量按時送到家。他斷定:這個生產隊的北京知青的家長沒有比自己官大的,享受不到這種特供食品,怎麼會跑到這裏來了呢?細一琢磨,廠家給送一次這腸沒吃幾次,老伴就說沒有了,肯定是曉敏回家探家時老婆給兒子帶的……他用筷子夾一片送到嘴裏細細一嚼,沒錯!更加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可以推斷,那些魚鬆、肉鬆之類也是知青們給這位小土皇上送的。曉敏回家時也提起過,要是不給他們的領導送點禮,辦事情難著哩,可能就是說的這位隊長。

“怎麼樣?”張隊長見黃誌福細細咀嚼風幹腸,不解其意,連他老婆也忘記這腸是哪個知青送的了。那麼多知青,幾乎人人都送,怎會記得!

“好味道呀,”黃誌福計上心來,想先要挾這位隊長,開始逗起話來,“在北京也是上品。張隊長,怎麼,我們農場能生產這種產品?”

“啊,啊……”張隊長竟不知怎麼回答是好,他告訴老伴把這頓飯安排好點兒,怎麼也沒想到這笨老婆子會把知青送禮的東西端給知青家長,而且是大官兒吃,趕忙給自己打圓場,“是幾個和老伴有交往的知青給的,她們常來我家包個餃子,吃個擀麵條兒,用縫紉機縫縫補補,從城裏探親回來就給老伴送點城裏的新鮮貨讓我們嚐嚐……”

“噢--你老伴交的知青朋友不少啊,送的挺全的呀,”黃誌福開始話裏有話了,叫我們享受了,不好意思呀,不好意思……

“你這人行,和小知青們有來有往,”黃誌福又縱又擒,“我現在是做知青工作的,不僅是組織知青下鄉、返城知青安排,也包括調查了解北京到各地下鄉知青的情況……”他停停,放下筷子,語氣加重起來,“據我掌握,現在一些農場、兵團、生產隊的領導幹部已經很不成樣子,可以說有的已達到令人忍無可忍、不製裁不行的程度了。特別是有些農場,知青和家長們給我們寫的信不少,寫給中央領導同誌轉給我們的也不少,讓我們認真調查。據說,知青請個探親假、上大學、入黨等等吧,不送禮就不行。據調查,有的農場基層幹部,家裏穿的用的吃的幾乎都城市化了……”

吳主任知道是這幾盤菜惹出的事,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白這個大官的意圖,但也不好說,據掌握他也真在北京一個知青辦工作,這些年知青工作這麼難做,他倘若調查出點事兒來,大事不遮,小事捅大,也夠農場支撐一陣子的。他故作去廁所,到外屋廚房囑咐張隊長老伴,千萬別再上這類東西了。

張隊長已有些心虛,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眼裏閃著呆滯的目光,直回避黃誌福。

這些,黃誌福看在眼裏,喜在心上,他對吳主任還有點戒備,借機繼續發動攻心戰術:“前幾年,中央狠狠打擊了奸汙迫害女知識青年的犯罪行為,你們場不是有個王肅嘛,在全國都有影響,反應很壞很壞,極大地破壞了知識青年在農村的穩定工作,這一狠狠打擊,這方麵好多了。目前又出現了一股勒卡知識青年的歪風邪氣,收取勒索知青禮品和錢財的數量倒不大,但影響極壞,性質嚴重,國家知青辦的領導同誌說要抓幾個這方麵的典型……”他簡直像一個很能看透別人心理的政客,把張隊長嚇住了不說,又開始步步為營,斜眼瞧一瞧張隊長說,“我臨從北京出發的那一天,國家知青辦一位領導給我們打電話,好像說是有小興安農場知青集體寫的這麼一封上告信,讓我們調查呢……”

“黃部長,不對吧,”張隊長手有點兒顫了,問,“是簽名信,要求返城的吧?”

黃誌福毫不思索,堅定地回答:“不,不對,我記得很清楚,是反映隊幹部勒卡知青的上告信!”

這時,吳主任走了進來,聽明白了對話的內容,邊往炕上坐邊笑笑說:“我也稱呼你黃部長吧,我們這裏的知青工作,可請你多關照啊。”

“是啊,”張隊長借話插話,“請黃部長多關照,咱們小興安農場可沒有那種不良風氣,知識青年給幹部送點小來小去的東西純屬禮尚往來。你比如說我們的肖書記在這裏當隊長時,上海知青奚春娣身體不好,肖書記和老伴多少次請到家裏吃飯,她不好意思去了,肖書記就把做好的荷包蛋送到宿舍,那奚春娣回上海給肖書記的孫女兒帶兩包糖,還能不收嗎?”他說著,覺得有理有據,偷偷擦掉了沁在額頭上的一小片細碎的汗珠兒。

黃誌福不失時機地要挾:“據我掌握,那個上海女知青奚春娣身體不好,可是為了給一個叫王大愣的幹部的老伴輸血造成的呀!”他說著搖搖頭夾口菜送到嘴裏嚼嚼咽下去歎口氣說:“唉,咱們小興安農場怎麼淨出這樁子事呢,真是山高皇帝遠,目無法紀胡亂幹,隨便找幾個幹部就能整出點事兒來呀。”

張隊長的心又收緊了。

吳主任也顯出不自然。

“不過,我聽曉敏說,張隊長還是不錯的,樸樸實實,和知青打成一片,威信很高,所以才敢到你家來用餐。”黃誌福軟硬兼施,又擒又縱收到了好效果。“不敢當,不敢當,”張隊長像從冰窟窿裏又一下子掉進開水鍋,心律都有點兒失常了,拿起筷子比劃著菜說,“謝謝黃部長的誇獎,來--吃菜,吃菜。”

吳主任心情也鬆弛了,心想:這家夥是真有手段,也真會用手裏這點兒權,乘氣氛好轉,舉起杯說:“黃部長,來,咱們光顧嘮喀了,幹了這一杯!”

“好好好,”黃誌福舉起杯一飲而盡,破例拿過小酒壺,和張隊長、吳主任撕撕巴巴,還是給他倆各斟了一杯酒,滿臉綻出笑,舉起杯說,“蒙你們二位熱情接待,我很感動,我邀請你們去北京到我家做客,我帶你們去登登天安門,還可以進中南海看看毛主席的故居……這可不是客套話,說到做到,你們也不要客氣,一定去。來,我借花獻佛,三層意思:一是感謝熱情接待,二是感謝對曉敏多年來的關心幫助,三是邀請你們去京。幹杯!”他說完一舉杯進了張大的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