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華被白玉蘭騙約在場部招待所房後的小荒林裏,她以與小羅相愛的方式來表示絕情,深深刺激了他。他多次下決心割斷舊情,把白玉蘭從記憶的深處拋開,徹底拋開,可是,那感情的綿絲扯不斷似的仍常纏繞在腦際心畔。他想:從讀書到感情萌發被她媽媽分離,到在這裏無約相會,這份愛情持續了八年多的時間,是緣分,還是情債呢?由心底純純,情愛真摯,到因誤會說不清楚釀出悲劇,該是多麼淒苦的結局啊。這些日子,忙於秋收秋翻和越冬準備,除非拚命帶頭苦幹和組織會議能集中精力外,一回到辦公室獨自一人時,便陷入深深的思索、苦惱和想盡辦法解脫自己的冥思苦想之中。
鄭風華的辦公室便是當年王大愣用過的,十多平方米的小小房間用白灰粉刷一新,一進門靠火牆子平擺著一張木床,頂著床頭靠牆擺放著一張辦公桌,形成了辦公室加宿舍的簡單明了的陳設。他當了隊支部書記半年內還住在知青大宿舍裏,和夥伴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漸漸感到有些不適應。在宿舍裏找人談話很不方便,有時要晚間閱讀一些文件,又常常自己寫講話材料,向總場黨委寫彙報,特別是與白玉蘭的關係越來越惡化,常常失眠,心緒煩躁,需要安靜一點的環境自解自慰……
他在知青大宿舍又一次組織學習完黨的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和十一屆一中全會公報,回到了宿舍兼辦公室。
明月把銀色的光芒撒滿了北大荒。
經過一天緊張的帶班挖河泥改造低產田和組織學習,一進屋就感到非常疲勞,和衣往床上一躺,想閉上眼睛回味咀嚼一下華國鋒所作的報告以及宣告文化大革命結束意味著什麼,在他的意念中,文化大革命似乎早就結束了,倒也是,有人宣告開始,也確實沒人宣告結束。那麼,包括這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仍含在文化大革命當中,自己也就仍是在參加文化大革命,而且七八年就要搞一次……如何用這些精神指導工作呢?怎麼也理不出一條清晰的思路。那邊說七八年還要搞一次,每次都含有這樣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嗎?這邊呢,知識青年們又在鬧返城……
他越想思緒越亂,這一亂,腦子裏理解與不理解、清晰與模糊打起架來,倒打跑了疲勞。他不知如何是好地倒背起手,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踱起步來。要是往常,對著鏡子照照自己這番動作,也許會自己恥笑自己:年紀輕輕,怎麼這般腳步沉重,這般老態龍鍾,這般不知如何是好?
他腦子裏亂得像一團麻糾纏絞滾著,沒一點頭緒;心裏亂得像正煮著一鍋粥,說不清什麼粥,是五穀雜糧混攪在一起一般。往常要是遇到難題,這麼苦苦思索一陣子就會拿出有理有據的辦法來。
如今,他腦子裏隻有兩個字尾排成的像是銜接成的兩條死胡同:
亂,亂,亂……
難,難,難……
這亂和難主要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李晉挑頭簽名鬧返城的事。這事已持續了一段時間,自己和肖書記談及知青返城的事情,隻是泛指而沒具體,想來肖書記也未必就不知道。肖書記怎麼想呢?是自己有意識包庇李晉嗎?不,是一種情不由主的做法。而眼前袁大炮這一派和李晉對峙得這麼厲害,自己不願出頭,張隊長又很主動。到不可開交甚至發生衝突時,自己是躲不了的。那麼,真有那天該怎樣處理呢?壓製李晉去支持袁大炮和張隊長,肯定心不甘情不願;公開支持李晉,從肖書記那方麵、從組織原則上講,都將難於啟口,那樣,可能會出大亂子。難為情的是,且不管李晉弄的這套秘密簽名的玩意兒是不是起作用,這麼一搞,人心漸漸散了,別看李晉帶頭大幹苦幹,有益的事都帶頭衝在前。他心裏明白,那是李晉剛來農場就被關進學習班戴手銬子、吃一塹長一智的處事策略。難堪的是他與李晉、丁悅純和馬廣地在一起交換關於此事的意見,李晉竟用當年自己對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一些觀點來駁斥自己,使自己那麼窘迫和難堪,而且高談闊論,如果我們黨不糾正這種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相結合正確道路異化成偏激的上山下鄉運動,就不能順民心合民意,聲稱,一千萬知青下鄉涉及城鎮千家萬戶,波及農村千家萬戶,要有五億,甚至全國人民關注。他還宣稱:努力工作等待答複,豁出去幹到底,不成功便成仁,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第二件是組織農業學大寨,場黨委提出要把三隊首先辦成大寨式生產隊。在前不久的農場局三級幹部會議上,自己雖然迫於形勢應承下了要按場黨委要求,把三隊首先建設成全場大寨式生產隊,心裏卻憋屈得要大哭一場。想想小組討論的情景,自己提出的觀點:一是農場雖然機械化程度較高,但地多人少,還有一些荒原沒有開發,一些地頭地腦還可以延伸,沒有必要選一座山丘修大寨式樣板田;二是變冬閑為冬忙,挖河泥改造低產田,太勞民傷財;三是應該把發展多種經營放在重要位置,挖掘農場的發展潛力……反複想來沒什麼不對,不僅當即遭到來參加小組討論的那個副局長的批判,還在大會總結時明顯有所指地批判了“農場學大寨特殊論”、“鼠目寸光”,並教訓參加會議的幹部要以此為戒,提高認識,要加快辦大寨式農場、隊的步伐,盡快拿出一批樣板向農場局報捷。他回到隊裏貫徹落實會議精神時,按照場裏的要求,要在東山腳下修造一座人工水庫,選擇南山丘伐掉灌木林築造大寨式梯田,他從內心不情願,按肖書記的安排修造人工水庫,恐怕勞力成問題,也力不從心……
第三件事就是和白玉蘭的關係問題,那隨著白玉蘭態度而形成的錯綜複雜的感情、心緒交織著、變化著。李晉的一句話近來常常在耳邊響起,“不能保護戀愛時女友和結婚後妻子的男人,就不配做男子漢大丈夫。”當初的白玉蘭天真爛漫,王大愣把她調到當時連隊的“一打三反”辦公室時,自己就發現王明明粘粘乎乎追求白玉蘭,隱隱約約察覺王大愣用心不良,而沒能阻止,成為至今的遺憾和自責。當王明明奸汙、王肅調戲騙奸白玉蘭時,自己由有醋意到堅定了愛她的信心,曾暗自讚揚自己對愛情的忠貞不渝,仿佛形象高大了許多,特別是多少人,包括肖書記讚歎自己對白玉蘭“夠意思”、“有人格的力量”時,心境一度那麼坦然。如今她疑神疑鬼,情將怨報,一次次給予自己打擊,當知道這其中不排除她在深深愛著自己時,受過多少煎熬而愛心不變。然而在小荒林裏她和小羅手挽手麵前,突然一種低賤、比人矮一等的灰溜溜感覺驟然而生,像遭了雷擊,像受了莫大的侮辱與打擊……
亂,亂,亂,心緒太亂了。
難,難,難,這些事太難了。
在這亂與難的交錯中,他怎麼能入睡呢?他踱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腳步越來越沉重,心情越來越壓抑。他甚至產生了快快生出翅膀悄悄離開這片讓他做難的土地的想法。當然,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像李晉那樣去爭取返城。前幾天到場部去辦事,聽說農場局教育處召集各農場教育科長,召開了一個打招呼電話會議,全國高等院校招生工作會議在京召開,決定改變文化大革命期間不考試的做法,實行全國統一考試,擇優錄取,各場要做好這方麵的宣傳和準備工作。
為了證明這消息準確與否,他到教育科去探虛實,恰巧科裏還有機關幾名同誌正在議論此事。當時,他竟抑製不住興奮,在眾人麵前表達了自己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