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挫敗(3 / 3)

知青們聽著聽著,幾乎都激動了,感動了,有的隨著肖書記滴下了眼淚,有的隻是瞧著肖書記,什麼也說不出。

“知青同誌們,”肖書記粲然一笑,大聲問,“你們說,這樣行不行?”

隨著肖書記帶來的隊伍裏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知青們也鼓起掌來,呼應聲響了好久好久。

李晉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他心裏想責怪跟來的知青們不經他允許就亂允諾,亂喊口號。總的來說,肖書記在他心目中又豐滿高大了許多。他大聲說:“肖書記,要快辦呀,越快越好!”

“我不是說了嘛,馬上就辦……”

肖書記聲音剛落,一輛大卡車上擠滿了站著的知青,人人都舉著小旗,喊著口號呼呼地疾駛而來。大家的目光投去一看,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是張隊長、丁向東帶領袁大炮、田野追了來。

“紮根農場幹革命!”

“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

……

大卡車一停下,袁大炮就領著呼起口號來,此起彼伏,熱浪滾滾。那支參加會議的幹部隊伍中還有人稀稀拉拉鼓起掌來。

“哎--呀--”肖書記搖搖頭,大聲朝大卡車上說,“張隊長,你快快把帶來的知青安排到招待所去,等我去講講,立即返回!”他心想,怎麼搞的!簡單的事情,一樁是一樁嘛,怎麼就偏偏往複雜化上發展呢?

他在刹那間又接受了一個難題:怎麼和他們談呢?強烈要求紮根還有錯嗎?關鍵是要千方百計調解好他們之間的思想衝突。

“憋!就是個憋呀!”李晉把馬廣地斟滿杯子的酒賭氣地“咣啷”往小炕桌上一放,怏怏不悅地說,“來農場九年多了,我李晉挑頭幹事兒,這是第一個憋!”

馬廣地用抹布擦擦李晉杯裏震灑出的酒,勸李晉:“我看肖書記講的,做的,也就可以了嘛……”李晉剛要截話,他又接著說,“肖書記這些招兒,我是服服帖帖,要說逗弄個王大愣呀、王明明、張小康、香水梨之類呀,我是滿肚子活寶,肖書記這樣的官,我是覺得夠意思了。”

“得得得,別在這裏沒話逗話氣我!”李晉不耐煩地白馬廣地一眼說,“咱們哥們實實在在地說吧,這次集體反映問題,到場部被肖書記截了回來,該咋的是咋的,我說憋就是個憋,唉--”李晉歎口氣,“在家的時候,我爸爸總敲打我是妄自尊大,誌大才疏,沒有瞧得起的人,這回算是叫我實實在在地碰上了。別看當年王肅、王大愣耀武揚威,也治過我,關過小號,我真沒拿他們當雞巴玩意兒,這回算是五體投地,不,是五體趴地呀……”

“肖書記唄?”馬廣地問。

“那當然了。”李晉自斟自了一杯,“你們說說吧,肖書記說了那麼多,做了那麼多,解決了什麼呢?”他說著又換了口氣:“你說吧,他解決了什麼事呢?可以說,什麼也沒解決,話說回來,這也不是他能解決得了的,可是那些話,那些做法,就叫咱們這些人心裏熱乎乎,還直拍巴掌,把咱們也勸回來了。這就叫領導藝術,這就叫有本事的領導。唉,對於我來說,還不就是個憋嗎?憋,憋了!”

“你還想咋的?肖書記讓人整理出了座談紀要,派人送去了,黃曉敏的事情也向上反映了……”馬廣地也了一杯。

“你說我想咋的?”李晉不滿地對馬廣地說,“你是樂於不受欺,整個小打小鬧的鬼把戲;我是想親自找到這些事能說了算的人,理論理論,有個答複呀。這倒好,一個紀要把咱們支到南天門上去,你就等那猴年馬月吧!你還在這裏他媽的美呢,傻老婆等漢子,誰知啥時是個頭?”

“嘿,把你美的,不知天高地厚!”馬廣地被李晉奚落了不好意思,還擊一句,“還想找說了算的,我看華國鋒、鄧小平說了算,你去找吧?知道門朝哪兒開呀?”

李晉“啪”地拿起筷子一拍:“少他媽廢話,起碼也得找個差不離的呀。”

“別吵,別急眼嘛!”

“咱們商量商量。”

“這事兒也不是著急的事兒!”

……

這是在丁悅純家的炕上,團團圍著小炕桌。這次集體去場部,本來丁悅純也要去,回家取衣服和糧票的工夫,被薑婷婷死活纏住不放了。勸不住他,薑婷婷心生一計,急忙跑出門外,用鎖頭鎖上了門,等大隊人馬走沒影了,才打開門進屋。李晉等被場部大紅客車送回來以後,他急忙和薑婷婷炒幾個菜,買了二斤二鍋頭,犒勞犒勞他們,小不點兒、梁玉英、薛文芹、竺阿妹也被請了來。

酒杯一端,氣氛就比較消沉。李晉和馬廣地爭爭執執時,誰也不做聲,都在聽著琢磨著,一聽他倆有點雞屎味了,急忙勸阻起來。當然,大家心裏有數,倒不至於吵起來。

“李老兄,”丁悅純問,“應該說,肖書記這人在這裏當隊長時那是蠻不錯的,現在當大官了,咱就鬧不清了,是和咱們捉迷藏弄景嗎?”

“喂喂喂--”李晉又搖頭又擺手,“倒不能那麼說,我看,他這個人呐--”李晉邊頻頻點著頭邊思索的樣子說,“應該說,正正派派,心比天高,這事兒壓根兒就不是他能解決得了的,他是在為官一方,治理一方,造福一方,可以理解呀。喂--”他突然揚起頭來,變得興致勃勃,好像心有靈犀,一下子閃出了一片智慧的火花:“他在座談會結束時說的那段話我倒覺得很有招數,也可以說是有戰略眼光……”

“哪一段?”丁悅純問。

薛文芹、梁玉英,還有小不點兒都睜大了眼睛。

李晉說:“肖書記不是對那些支部書記講嘛,現在看,高考招生即將開始,有正規手續返城的也不斷,你們這些隊支部書記聽著,隻要符合國家政策,誰要走就走!咱們國營農場不能因走點知青就垮了台,有我老肖頭在,有咱們這些共產黨員在,就要有農場的大豐收在!你們現在就要派出人去,到那些地少人多的省份去,先聯絡聯絡,廣泛招收農工,要硬邦邦的,一個頂一個的……”他說著豎起大拇指,“這個人有辦法,是我在課本上讀到的共產黨員,他好像預感到知青要來個大返城,但,他又不同意本場的知青去挑這個頭……有本事、有辦法,不土氣、有心計……”

他竟像念經一樣,嘖嘖讚揚起肖書記來。

“吃菜,”韓秋梅夾一口菜,瞧著李晉好笑的樣子說,“李晉呀,一會兒窩囊,一會兒有希望,到底咋回事呢?看你剛才和我家馬廣地爭執的那個樣,有意思,人家都說你倆是師徒倆,你是他師傅,急急咧咧,沒個師傅樣。瞧你們,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她是個返城不返城無所謂的人,跟馬廣地結婚以後,活得輕鬆而樂觀。別看是當年的山東“盲流”,比知青活得還無憂無慮,就是因為馬廣地嘟嘟得多,才答應可以“假離婚”而後跟著進城。她體會透了馬廣地的心性和為人,不會把她踹了,這一屋子人隻有她的心裏寬鬆。

“你說的輕巧,”竺阿妹問李晉,“你說咱們下步怎麼辦吧?”

李晉又進一盅酒:“原先是打算直接聽聽上頭精神、態度再說--”他問竺阿妹,“你說說怎麼辦吧?”

“我要多說點!”竺阿妹擺開要大談一番的架勢。

“好好好!”李晉放下筷子,磕頭蟲似的直點頭,“就想聽聽你的高見,多不怕,有用就行。”他所以不放鬆地追求竺阿妹,就是覺得她還是有些獨立見解的。

竺阿妹憋了好幾天,終於打開了話匣子:“這次集體去場部、北京的打算就有點盲目,不聽別人的意見就集合上了,幸虧讓肖書記截了回來……”

李晉問:“為什麼?”

“為什麼?原因多羅!”竺阿妹說,“去北京,無非起催化劑作用,讓上邊領導高度重視現實的知青問題,有雲南、新疆幾十萬知青就足以引起中央領導重視的了。你不是說了嗎,請願簽名信中央有關領導已經看了,也就行了,那紀要中寫的最尖銳的,無非是簽名信裏那些。再有,這幾天我也認真想了,中央領導即使想把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列入撥亂反正範疇,也不會發個文,下個通知,像送下來時那樣再成專列送回去。現在,我們國家生產力水平低,這些年光搞文化大革命了,城市裏多數沒大規模上項目,工廠還是那些工廠,機器還是那些機器,一下子回城那麼多人,那叫一千多萬哪,不是吹氣兒玩,往哪裏安排呀?國家本來窮得像個瘦猴,再把這一千萬人口的負擔壓上,就成了瘦猴羅鍋了……”

馬廣地插話:“聽你這麼說,就是不讓我們回去唄!”

“也不是,”竺阿妹繼續說,“要我看,即使撥亂反正這個問題,也是通過各種政策,分期分批地回去。比如,這不開始從知青中招生了嗎,以後隨著建大項目再招工……”

“那他媽得等猴年馬月呀?”李晉截斷竺阿妹的話,“阿妹,你的分析我讚成,不是站在知青急於返城的立場上看問題,比較客觀。可以肯定一點:知青上山下鄉這場運動的主題和目的是站不住腳了。我們不能等,還是要爭取主動!”

小不點兒一聽,忙問:“怎麼主動法?”

“這飯桌上都是咱們信得過的,”李晉悄悄地,怕外邊有人聽到似的說,“……就這麼辦,千萬要保密!”

大家都點頭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