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夫阿諛奉承地站起來:“張副場長,你請坐!”接著白棱一眼小不點兒,“起來,起來!”
小不點兒一看是張曉紅,站起來但不讓座:“曉紅,怎麼啦?”
“喲,你怎麼啦,小不點兒?”張曉紅已憑感覺不猜而中,肯定小不點兒是來弄診斷書辦返城的。他並非有意來開感冒藥,目的在於來觀察一下知青返城的態勢。
小不點兒忙回答:“曉紅,不知他媽怎麼的了,這些天總是咳嗽、盜汗,想看看有什麼毛病沒有?”然後說,“我今天中午到你家吃飯,讓嫂子準備幾個好菜。”
“那沒說的!發燒、盜汗是不是肺有毛病呀,透透視吧!”小不點兒是別有用心,故意在大夫麵前與張曉紅套近乎,張曉紅沒感覺出來,卻在大夫那裏產生了效應。唐大夫對小不點兒客氣地說:“先開個透視單透一下看看吧。”說著就開了一張。
“天助我也。”小不點兒與張曉紅告別,謝了唐大夫,邊往外走邊心裏自語,“張曉紅這小子也別說不夠人揍,也行啊,夠意思,下邊就是如何闖X光透視這一閻王關了。”
牛大大早從收款處在診斷書上蓋完了章,正樂嗬嗬地在四合院裏等著,見小不點兒高興地拿著處方走了出來,急忙往前迎著湊合,讚歎:“你小子土拉嘎嘰還真有兩下子。”
“嘿,多虧你指點。”小不點兒晃晃診斷書,擊牛大大一拳,“你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徒弟!”小不點兒很清楚這個牛大大愛貪小便宜,圖虛榮,還要用他,所以要捧著他點兒。牛大大呢,來場部時就有把握能開出診斷書,帶小不點兒來是想開出診斷以後炫耀炫耀,沒想到小不點兒順利闖過了第一關。弄不到,他想幫他弄;弄到了,他心裏還醋溜溜的,心裏琢磨:這個麻子怎麼在小不點兒身上積德了呢?要是按一般來看病的推測,他是先給你開止咳藥,再來一次,還是開點止咳藥……開藥開藥,就是用藥方“釣魚”,什麼時候到他家串門去,送禮到份兒了,才能開透視單讓你透視。凡是開完診斷書的知青都會感歎:這個土生土長的麻子,是沒有進過大學門的“門子貨”,手裏就有處方權這麼點兒小權力,就把人玩得溜溜轉。
唐大夫在辦返城的知青中已引起民憤,議論紛紛,當然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也有自己的邏輯,你們這幫知青小子弄假手續,我也得混水摸魚撈一把。
“牛老兄,開出來就行了,”小不點兒又擔心起下一遭來,“你陪我去X光室吧,給老弟壯壯膽。”
“好吧。”牛大大覺得這小子已領情,說不定下一遭也很順利,就讓他領到底吧,帶領小不點兒朝四合院的南棟房走去。這裏每一個屋他都很熟,光來這裏撒眸和研究就半個多月了。
X光室裏一片漆黑。
小不點兒緊挨著牛大大進了X光室,呆了好一會兒,才開始看出一個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兒。
隨著戴大皮兜兜的X光大夫的呼叫,一個大個子知青站上了X光透視台。大夫看看透視單,從靠牆的辦公桌上端來一缸子白乎乎的東西,先問:“吃早飯了沒有?”
“沒有。”
“給你,”X光大夫把缸子遞給他說,“這是鋇,對胃沒啥負作用,喝一口,慢慢往下咽。”
大個子知青喝一口慢慢咽著。
X光大夫指著熒光屏對旁邊的助手說:“你瞧,裏麵像長個什麼東西。”
“是。”助手應酬著說,“再喝一大口慢慢咽。”
“喂--奇怪!”X光大夫用手指點劃著對助手說,“你瞧,這黑東西怎麼在胃裏還動彈呢,剛才靠左,怎麼又靠右了呢!”他讓大個子知青晃一下身子,那東西又動了。
“下來!”X光大夫發火了,“真胃疼是假胃疼?”
“真的,真的!”
“馬上準備做手術,切胃!”
“不不不,不用切。”
“你說,吃什麼東西了?”
“囫圇吞了塊大蝦糖。”
“你是哪個隊的?”X光大夫讓助手喊下一個透視的上台,對大個子知青說,“我要告訴你們隊長、書記。”
“別別別,”大個子知青求饒,“我和兩個妹妹都下鄉了,家裏有老父老母怎麼辦呢?”
X光大夫一聽倒可憐了:“那就辦家困嘛,何必整這一套呢!”
……
牛大大捅捅小不點兒,小不點兒不敢把透視單遞上去,怕露了餡,心裏七上八下起來。
又一名透胸的知青脫秋衣要站上去,從後背“當啷”掉在地上一塊小鐵片。
“去去去……”助手發話了,“又是一個謊屁精!”接著宣布:“凡是想返城在這裏弄虛作假的,統統出去,再抓住可就不客氣啦!”
小不點兒捅捅牛大大,悄悄往外溜,心裏暗罵牛大大:這個是人又是鬼的王八犢子,學來別人的餿招教給我用,這不是讓我丟醜嘛。
四合院裏,一小幫知青正圍在一起議論得激烈:
“X光這家夥太認真!”
“軟硬不吃,我給他家送禮三次都沒送進去!”
“聽說也有吃大蝦糖、後背貼鐵片蒙混過去的呀!”
“兩個X光大夫,那個二五子可能休班……”
“那就等那個二五子吧。”
“要不就算了,等上頭精神吧,像做賊似的,也真難為情。”
……
小不點兒聽著一撒眸,就看出是剛才那兩個從X光透視室出來的知青,說不上是哪個隊的,聽他們議論的話題很感興趣,停住了腳步。
牛大大走在小不點兒前頭,見小不點兒停住了腳步,也感興趣地停住了,他是以一個勝利者洋洋得意的姿態在窺視這些失敗者。
“這麼搞假不好吧?”
“我下來時就是那幫家夥把我騙下來的。我們那個造反派頭頭校長為了實現全校下鄉一片紅,連嚇帶騙,不該下的也下。我是獨生子,爸爸媽媽都退休了……”
“我還不如你,爸爸退休不說,當時還有病臥床不起,那幫家夥說下鄉是搞輪換,鍛煉鍛煉,回來就弄個一官半職的!”
“他媽的,到我家要糧證、戶口說是統計人口,硬給起到這農場來了!”
“那個管動員下鄉的家夥下台了,活該,操他八輩子祖宗都不解恨!一到春節知青探親回城,他都不敢在家呆著,多少知青惦記著他要砸折他的腿。”
“可氣,可恨!”
“他媽的,”那個吃大蝦糖的大個子很激動,“現在就是搞不出來,我看搞點假也沒啥,他們就是搞假騙咱們來的嘛!”
“對!現在剛粉碎‘四人幫’,這撥亂反正問題,這麼大個國家,這麼多事情,一會兒半會兒也撥不到咱這兒,既然是他們弄假咱錯來的,咱們也就用假錯回吧!也就是他們弄假讓咱們來的,咱們就弄假再回去,錯來假回!”
……
“走走走,”牛大大拽拽小不點兒,“聽他們嗆嗆這些玩意兒沒啥意思,還不如回去聽李晉白話。”
小不點兒卻聽得很有興趣,自打李晉讓他組織秘密簽名以後,他就像入了門兒似的。李晉白話的是有滋有味,這幫人白話的也有新鮮的東西,比如這“錯來假回”就很新鮮,比如說的這撥亂反正,一半會兒撥不到咱這兒,多有味道。李晉是寫完請願信在隊裏拚命幹活傻等,既然那簽名信上頭也重視了,就得了。回去把今天見到的、聽到的向李晉好好說一說,讓三隊的知青也開開竅,不能光讓牛大大這小子蔫巴登地自己瞎捅……
“走吧,”牛大大又拽拽小不點兒,“回連隊。你別想一次就成,我來半個多月了,你這回收獲就不小了。”
小不點兒被他拽著往外走,不甘心地問:“我開這透視單不就白搭了嘛!”
“唉呀!”牛大大埋怨說,“你小子是死腦瓜子骨啊?那透視單廢不了,回去我那有種藥水,把日期一改就行,明天再來。你沒聽那夥知青說嗎,這X光大夫太認真,送禮都送不進去。你就等明天或來時瞧準了,等那個二百五大夫上班時再來唬。”
“那……”小不點兒猶豫一下,覺得牛大大說的有道理,又覺得這地方沒呆夠,還應該再多搜集些情況,回去好報告李晉、馬廣地他們,堅決地說,“不和你做伴了,你先走吧!”
他跟著牛大大出了四合院,自己又返回來,想聽聽那幫知青還議論些什麼,已不見人影,不知哪裏去了。
他不知如何是好起來,攆上牛大大一塊兒搭車回去?反正那鐵片還在背上粘著,去冒冒險?不,不……抓住以後有印象就不好辦啦。他坐在牆根的一塊石頭上,雙手托腮,彎臂拄著雙膝,發起呆來。李晉分析的程子娟很有道理,我要不趕快回去,這對象就要黃呀!馬廣地白替我寫那麼多情書了,也把我小不點兒逗稀了……他拿出透視單來,左掂量右掂量。
他一抬頭,看見從X光室裏走出一個拿著透視單笑哈哈的姑娘,一看就是東北知青,那神態像得到了什麼寶貝似的。隻見她走到牆旮旯處,四下瞧瞧沒人注意她,從兜裏掏出一個小圓鏡照著張開嘴,從牙縫裏解下一根細細的絲線,往外一拽,出來一個絲線係著的黑紐扣。
“好大姐,”小不點兒看明白後忽地躥上去,指著那女知青正往兜裏揣的細絲線和紐扣說,“把這玩意兒借給我用一用吧。”
“你是哪個隊的知青?”
“三隊。”
“從哪兒下鄉的?”
“烏金市。”
“噢,老鄉呀,”女知青掂量下手裏的東西,稍稍一皺眉頭熱情地回答,“恐怕不咋好吧,我剛用這玩意兒透出胃病來,你又進去透,也這麼大點兒個東西,還不引起大夫的懷疑?”
小不點兒靈機一動:“那好了,你就把這細絲線給我用用吧。”
“這倒可以。”
“好大姐,謝謝!”小不點兒接過女知青從糸扣處拽斷的絲線,撒腿跑到商店,買了一個又黑又大的紐扣,用絲線一頭係住,將這一頭在一顆大牙上纏了兩圈,把紐扣放進嘴裏,閉上眼睛,一噤鼻子,使勁往下一咽,大黑紐扣呲溜滑進了胃裏。接著又把透視單上的“肺透”的肺字的“市”字旁劃掉,在月字上邊加上了個“田”字,擦擦忙乎一陣冒出的虛汗進了X光室。
X光大夫透過兩個胸透以後接過小不點兒遞上的透視單。
“你怎麼回事?”X光大夫問。
小不點兒有點心跳得厲害,但比初進來時鎮靜多了,“我胃難受,唐大夫讓我來透透視看一下。”
“吃東西了沒有?”
“沒有。”小不點兒撒謊說,“為了透胃我昨天晚上住在場部招待所,一早就來了。”
“上去。”X光大夫問完拿過那個裝硫酸鋇的茶缸遞給小不點兒,“喝一大口慢慢往下咽……”還是剛才小不點兒聽到的那一套。
小不點兒喝一口,隻覺得嘴裏稀稀溜溜粘粘乎乎,一股苦澀味直衝鼻腔。
X光大夫吩咐小不點兒:“連喝兩口,慢慢往下咽。”
“你看--”X光大夫指著硫酸鋇液入胃後顯出的黑影兒給助手看。
“長個黑東西,形狀也像紐扣,”助手說,“比剛才那個大一點。”
“怎麼都長像紐扣似的東西。”X光大夫自言自語幾句後問小不點兒,“搞鬼了沒有?是不是也是想返城的呀?”
小不點兒一迭聲地回答:“沒有,沒有呀……就是胃疼。”
“下來,下來!”X光大夫讓小不點兒走下透視台,“張開嘴。”說著就把手指頭觸到了小不點兒的嘴唇邊上。
小不點兒知道事情不妙,一邊扒拉他的手,一邊往後閃身子埋怨:“你手幹淨還是埋汰?”
X光大夫不聽,硬要往他嘴裏伸手,嘴裏還直嘟嘟:“想搞歪門斜道返城,在我這裏沒門兒,我要看看你到底搞的什麼名堂……”
小不點兒的嘴唇被他的手擠摳得發疼忍不住了,牙花子滲出了血,他一張嘴咬住了X光大夫的兩個手指頭,X光大夫“哎喲”一聲,說時遲,那時快,揮起右手冷不防對準小不點兒“啪啪”就是兩個大耳光,借小不點兒疼得鬆開牙齒時抽出了被咬出紅印的兩個手指頭,助手吆喝著要和X光大夫打小不點兒,在室內的十多名知青呼啦擁上來緊緊擋住了,小不點兒借機跑了出去。
X光大夫被幾名知青攔擋著追到門口,衝著小不點兒叫號:“你小子有能耐別跑,到公安局說理去……”
“到哪兒我也不怕!”小不點兒回過頭來也叫號,“你這個臊貨,剛才一個女知青就是這麼樣透視你給開出的診斷,你就看我不是女的,沒長那玩意兒。你穿個白大褂兒覺著不錯呢,驢馬爛臊泡卵子,什麼東西!到公安局就怕你?把全院職工招呼出來,我和你理論理論……”
X光大夫氣得嘴上直冒沫兒,樣子像要硬衝開幾個攔阻他的知青,其實,勁兒已經往後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