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都是家鄉風味。”鄭風華夾起送進嘴裏細嚼細咂,鮮滑爽口,很有滋味,既有蛋香味,又有肉香味。
“家鄉風味才能表達感情,是真摯情。”高樹仁問,“風華,你知道我為什麼很感激你嗎?全隊的就業農工都敬佩你、感激你呢!”
“你說什麼呀!”鄭風華搖搖頭。
“嗨,”高樹仁說,“就一點點小事。”
“一點點小事也值得感謝?”
“事小情誼大呀。”
在座的人真都不知道高樹仁為什麼一聽說鄭風華要考大學就三番五次要請鄭風華吃飯。
“說來呀,這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高樹仁講起來,“還是知青剛進場時,你們也都知道我是出於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熱愛,用一隻老母雞和知青馬力換了一枚像章,事情傳出,讓王大愣抓了典型,挨了好一頓批鬥。從二連學習班回來以後,沒人敢搭理我,我也直覺得活著沒意思。”高樹仁傷感著一下子對著鄭風華跳越了話題,“總場宣布你當書記的第三天,我拉著車砍柴回來,路過小煤礦下坎時誤進了一個小坑裏,怎麼也拉不出來,正好碰上你和潘小彪也往隊裏走,幫我把車推出坑,又一直幫忙送到家。我真心留你倆吃麵條荷包蛋,你倆說啥也不肯,硬讓我逼著,一人才喝了一杯開水,那杯水喝得我心裏那個熱乎呀……”
鄭風華笑著搖搖頭:“那算個啥?”
“算個啥?你覺不出來呀!”高樹仁瞪大了眼睛,“你這一拉一幫一喝,改變了這勞改農場二十多年的傳統呀,把我們從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擺到正席上來了。我們這些刑滿就業人員中,有的是犯過罪,刑滿後確實有些悔過自新,想為建設咱農場出點力的。王大愣可倒好,一直把我們拒之門外,刑滿就業了,還起個名叫‘二勞改’,幹部和職工,特別是你們知青,誰要到我們家坐坐,不是說我們拉攏腐蝕,就是說去的人界線不清。人有了過失,這不就要一輩子玩完嘛!”他停停接著說起來,語氣有些激昂,“你把我們一下子拉到人堆裏啦!我逢人就說,特別是見到我們就業農工就更是從頭講起。聽說有的不信還去問過你,你連連答應稱是,對不對?”
“噢,”鄭風華略有所思地回答,“好像有這麼回事。”
魏良辰在一旁插話:“從那以後呀,就業農工和咱們隊的知青、幹部就開始來往啦,有的相處還很熱乎。”
“風華,”錢校長說,“你是不知道,在咱們農場還有不少隊就像咱這裏從前那樣呢,整天價劃清界線劃清界線的,好像和就業農工打打交道,就能天昏地暗似的!”
“就是嘛!”高樹仁應和一句,又夾一塊皮蛋放進了鄭風華用的小碟裏。
鄭風華夾起來送進嘴裏大口嚼著品著,慢慢咽進了肚裏。高樹仁等一席席話,那樣真摯動情,在他心底泛起一股暖流,他真正感受到了一名共產黨員、一名基層幹部與群眾打成一片、感情相融的幸福滋味是什麼,也看到了王大愣那種幹部脫離群眾的惡果。
他產生了在這裏多坐一會兒的想法,哪怕是到天亮。
好像是有意安排似的,其實不然。李峻急著讓鄭風華嚐他帶來的青方,表白因當時糊塗不該跟著王大愣跑,在二連學習班對不起李晉、馬廣地等,心裏很內疚,想請鄭風華,包括李晉、馬廣地等到家吃頓道歉飯,怕請不動,這次特意來請鄭風華給通融通融,希望能共飲共敘一次。魏良辰接著闡述自己的情意,讓鄭風華品嚐他從家裏帶來的新發明的黃花、木耳、猴頭、針蘑相雜炒肉。錢校長再三約束,隻允許他帶一個菜,他隻好將這些東北風味的特產雜燴一起,感謝他幫外甥女韓秋梅來農場落戶、與馬廣地成親給予的熱情幫助。
“來到我家,就得讓你們先說呀,”錢校長接過魏良辰的話尾,用筷子示意下四個菜說,“你們把這菜一端來,就覺得菜滋味和感情交融到一起了。虧了我老早就和老伴商議過,不然,真讓你們顯得遜色了,表達不出我的感情了……”
他話音剛落,老伴把一個裝有燃著木炭火的小火爐放到了四個菜中間,很快又端來一個裝有白開水的瓷盆坐在上麵,返身又端來一大盤切成薄片的鮮嫩羊肉,還有蘿卜條、白菜片、粉條等,並把韭菜花、腐乳拌成的佐料給每個人小碟裏舀上一小勺。
錢校長問:“你們都明白這名堂不?”
在座的都搖搖頭。
“風華,這叫火鍋涮羊肉。舊社會我還小的時候,我爺爺是個做買賣的商人,家裏來了成交的客商,爺爺就用涮羊肉招待。我記得,我爺爺有個很漂亮的銅火鍋,咱們沒有,也就隻能這樣對付。”接著,錢校長又告訴大家怎麼涮、怎麼吃。可見,他是動了一番腦筋的。
“錢校長,我好像在什麼書上看見過‘火鍋’這個詞兒,這回我可開眼界、飽口福了。”鄭風華舉起酒杯,“來,祝你們生活得更美好!幹杯!”
說完帶頭一飲而盡。
剛放進火鍋裏的羊肉片,鮮紅鮮紅地布滿了水麵,鄭風華瞧著瞧著,突然發現這桌菜就像一朵繽紛的五彩花:紅潤似火的火腿,黝黑光亮的皮蛋,幽青淡藍的青方,黃花、木耳相雜的炒肉片,猶如四個大花瓣兒,那漂浮進火鍋水麵上的紅羊肉片,就像個大花蕊。朵朵花瓣、片片花蕊,就像一朵五彩大紅花凝結著深情厚意盛開著。
瓷盆裏的水滾開了來,羊肉片的紅色漸漸褪去,在錢校長的催促下,你一筷我一筷地夾出蘸著佐料吃起來。
鄭風華咂一口酒,吃一口肉片,被這五彩花朵裏飽含的多種深情厚意包圍著,感動著,激動著,再也不能平靜了。這五彩花是世界上任何花卉專家栽植不出來的,她的珍貴和價值,隻有心靈的天平才能稱得出。
他的眼圈濕潤了。
“風華,”錢校長放下筷子,問出了悶在心裏多天的話,“隊裏幹部群眾都在議論你要報考大學,方才穆隊長提起你並沒回避。和我們說說你的真實想法吧,怎麼樣?”
“唉--”鄭風華長歎一聲,喝口酒放下杯,盯著飯桌,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今天是感情宴,我就說點感情話吧!你們哪裏知道,我心裏是多麼矛盾!按理,我不過是個普通的煤礦工人的孩子,普通的下鄉知識青年,在農場黨組織的培養下,加入了共產黨,當上了黨支部書記,吃了北大荒近十年的飯,喝了北大荒近十年的水,應該說,不管任何情況下,我都沒有理由提出離開這哺育我的土地……可是,有些事對我來講太難了……”
在座的精力都集中起來,目不轉睛地瞧著鄭風華的表情。
“你們說吧……”鄭風華激動得敲敲小炕桌說,“叫你們說吧,我這個小頭頭基本上是做知青工作的,卻無能為力把知青留住,還有什麼臉留在這裏?農場局提出讓我帶領全隊建成全局第一個大寨式生產隊,我不敢承諾,還有什麼臉留在這裏?還有那白玉蘭,簡直讓我膽寒心碎!”
“風華,”魏良辰耐不住了,“我想插一句,你和白玉蘭的事我聽來了不少,還都可靠。我說,這個事呀,你也別鑽牛犄角,我聽了都直來氣。憑你這顆心,石頭都該開花了,她白玉蘭還在那裏整那一套,幹脆和她吹燈拔蠟,好姑娘有的是!”
高樹仁給穆桂花使了使眼色,穆桂花點了點頭。
“我說風華呀,”高樹仁膽怵怵地開了口,“穆……隊長……的姑娘小……芸……”
穆桂花一聽,打消了猶豫,把話接過來:“我看還是我自己說吧。風華,你沒到的時候,我們商量了一個小題目……”
鄭風華一聽話語,一看他們的表情,覺得這裏有蹊蹺,注意起來。
“錢校長他們仨剛才議論,反正你和白玉蘭的事基本吹了,他們提出讓我家小芸和你交交朋友看看怎麼樣,”穆桂花話剛一出口,還覺得有點難為情,開了頭,也就自然些了,“我可不是攀高枝兒,我也把咱隊沒有對象的女知青、姑娘掂量了個遍,還就真是我家小芸能配上你。”
“風華,是的,”錢校長喜形於色,“她那孩子是不錯,在我那裏當老師,我最知道。”
李峻半天沒有話,這下子也來了精神頭:“像小芸這麼漂亮又有點兒才氣的還真不多呢,我看可是百裏挑一,論什麼都不比白玉蘭差……”
穆桂花見鄭風華不吱聲,又聽他們東一句西一句,接過了話題:“我家小芸高中畢業後回到隊裏,讓錢校長看中選去當了老師。要是那時候不是從工農兵中選拔大學生,她肯定能考上。這回聽說恢複高考,正在抓緊複習哩!”她發現鄭風華聽得很認真,又把介紹情況細化起來:“她爸爸因在國民黨一個軍官學校當過連長,被判成反革命後,我們一直把她放在我父親那裏寄養。我父親是個大學中文教授,前幾年學院亂七八糟,他把一切精力都放到了培養小芸身上,琴棋書畫她都行……”
“不僅是行,正經不錯呢,”魏良辰截話說,“前幾天晚上開的那個大會的會額就是她寫的,我是準備讓她試試看……”
穆桂花又把話搶過來:“小芸年紀輕輕,還寫得一手流利的文章,七一那天的省報上有篇散文《黨旗頌》,就是她寫的。”
“《黨旗頌》?”鄭風華情不自禁地問了一聲,這篇散文是發在省報七一副刊上的,篇幅不短,他認真讀了一遍,沒注意作者是誰,但文筆清新、流暢,立意也很新,一反那些曆來歌頌黨旗的俗篇,有幾句話至今還有印象。
“是,是她寫的!”穆桂花見鄭風華有些吃驚,似乎讀了這篇文章,接著說,“我家小芸不像知青,誰有點事情一傳便開,她幾次和我說,要立誌當作家。我不是誇口,這孩子要是再上幾年大學,再鍛煉上幾年,說不定很有希望呢。”她把話刹住口,覺得還有幾句應該說,“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連連搖頭。她姥爺來信說,大學裏有個工農兵留校的教師,小芸心都沒動。一提你,她隻是笑,沒吱聲。”
李峻問:“小芸今年多大?”
穆桂花:“二十四。”
“行,”錢校長讚歎,“我看行,風華今年二十八,大四歲,中!”
“別說這個,別說這個。”鄭風華並沒注意過小芸也沒聽說過她的傳聞。這些實在人你一句我一句介紹的情況,真不比白玉蘭差,他想考慮卻沒有心思,想硬性拒絕,又怕傷了穆桂花的心,白玉蘭的事又解釋不清,隻好說,“這個事,我以後再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