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以後,以後到什麼時候,眼瞧一過年就二十九奔三十的人了嘛!”錢校長見鄭風華不是很反感,對穆桂花說,“百聞不如一見一談,穆隊長,你去把小芸叫來,讓風華認識認識。”
“哎,哎哎……”鄭風華一把沒抓住,穆桂花呲溜下炕就走了。
鄭風華邊喊邊起身要下炕:“喂--桂花--”
“哎喲,你這個人!”錢校長一把抓住他,“讓她去吧,不談朋友,認識認識這麼個人才也應該,日後拿上日程,好好培養培養,讓咱這北大荒的荒窩裏飛出隻金鳳凰,讓外人都看看!”
鄭風華不動了。
“喂,風華,”高樹仁問,“你剛才也沒說清楚,讓我們知道知道,你考大學的事到底怎麼打算?”
“我呢,隻不過是有這麼個良好的願望,”鄭風華隨著大夥兒咂口酒吃口菜,道出了沉悶的心裏話,“要說存心追求上大學,似乎也不是。那些想報考的知青們都在開夜車複習功課,我把課本湊齊了,放在枕頭底下還沒翻上一頁。隊裏這麼多工作等著我,這麼多複雜的事情擾亂著我的心緒,這麼樣--順其自然吧,能抽空複習就複習,沒時間就不複習,考取就走,考不取就留下。”
錢校長說:“聽你的話,加上我觀察,你是讓政治風浪吹得六神無主了。其實呢,你的愛情問題也摻雜著政治色彩,你確實是左右不了想駕馭的局麵和風浪,我理解。”他放下筷子瞧著鄭風華加重了點語氣,“風華,你比我理智,這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盡管說。”
“當事者迷,旁觀者清。”錢校長說,“你是讓一種新舊政治環境交替的迷茫幹擾了理智,想考大學改換環境,我太理解了。但是,你要順乎自然,又礙於輿論,礙於工作,沒有使自己的想法伸展開。我看出你的基礎不錯,要考大學,就認定這條路,下定決心認真複習,力爭中榜。像你這樣有實踐經驗的基層幹部,讀四年大學再回到實踐中去,如虎添翼呀。將來做的貢獻,不會比這個三隊支部書記差的!”
鄭風華感動了,握住錢校長的手:“有多少人能這樣理解我呢?”
“管他呢!”錢校長反握住鄭風華的手,“讓別人說去吧,要尋求自己前途的最光明處,進入報效祖國的自由王國呀……你要有這個想法,我是支持你的。當然,從眼前狹隘利益看,無論是我們在座的,還是三隊的事業,都不希望你走。”
魏良辰在旁邊激動了:“你才二十八歲,來得及,大學畢業仍來得及幹一番事業。”
像涓涓暖流從心窩流遍全身,鄭風華被從來沒有過的甜潤包圍著。
他們正嘮著,穆桂花領著小芸走了進來。
“小芸,”穆桂花介紹說,“那是鄭書記,李叔叔……”
小芸落落大方,笑著點頭致意:“鄭書記好,錢校長好……我認識李叔叔,和李叔叔說過話,還多次聽鄭書記做報告。”
鄭風華不好意思地應酬時一打量,果然名不虛傳,確實是個百裏挑一的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有城裏姑娘的姣美,又有鄉村姑娘的純樸,可稱是標準的中國姑娘。為了免得難為情,他先開了口:“小芸同誌,咱們隊裏有這麼個人才我都不知道,太官僚了。我很喜歡你那篇《黨旗頌》,立意好,文筆也很優美。聽說你立誌要當作家,我現在就給你出個題目,等撥亂反正結束後,你就以咱小興安農場從創建至今為生活素材,寫一部長篇小說,肯定是氣壯山河呀!”
“鄭書記,”小芸神態自然,“那可要靠你多幫助謀劃,或者咱倆合作。你謀篇布局定人物出素材,我出時間。”
“哈哈哈……”鄭風華笑了,“一聽你就是行家,那不等於我寫了嘛!”
小芸笑笑:“你們的生活實踐本身就那麼生動,略加整理就是一部好小說呀。”
“是是,”鄭風華說,“有些故事很生動,根本不用加工。”他接著一轉話題,“聽說你要考大學,好好複習,有什麼困難找我,我大力支持你,一定要金榜題名,進入國家重點名牌大學。”
“謝謝鄭書記。”
鄭風華:“好,回去好好複習去吧。”
“再見!”她說完一轉身像美麗的彩蝶輕盈地飛走了。
錢校長問:“風華,這姑娘怎麼樣?”
“這事以後再說。”鄭風華心情輕鬆了許多,一頓家宴,好像使他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解脫。群眾確實是真正的英雄,這麼善解人意,通情達理。他愜意地說,“今天,我收獲很大很大……”
在座的人並不理解他是想要和小芸交朋友,還是堅定了考大學的信心。
鄭風華回到宿舍兼辦公室,仍興奮不已。他從枕頭底下抽出那套高中課本,剛翻開第一冊數學課本,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是李晉來了。
“請坐。”鄭風華指指靠火牆擺放的床。
“喲,”李晉從鄭風華手裏拿過數學課本翻翻扔到桌子上,“看來你是要考大學了?”
“嗯,你不報名?”
“我?”李晉像是對誰有氣,回答說,“倒是想試一試,不過,我並不抱很大希望。我比不了你們這些高中老三屆,我是老初三,高中的課程壓根兒沒學,考也是扯淡。我就說,這次高考基本是你們高中老三屆的天下。”
“咱們不談這個,”鄭風華扭轉了話題,“李晉,你要是不來,我也準備找你談談。”
李晉拿出剛愎自用的神態:“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談談。怎麼?你先談,以支部書記和一個下級談的身份?”
“你話裏不要有火藥味,”鄭風華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著,不軟不硬地回答,“兼而有之吧。我要找你沒有明確的主題,不過想聯係著一些問題談談心,那你就先說吧。”
李晉沉默著,思考著。
“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鄭風華又開了口,“這很自然。這兩年來,我發現你認識事物、處理問題有點兒偏激,咱們之間除了朋友之外,我還是黨支部書記,在履行職責時難免不合你的口味。”
“這種不合口味,不僅僅是我,不少知青都有這種感覺。”
“噢,這麼嚴重?”鄭風華瞧著李晉問,“能不能舉點兒例子?”
“官味濃了,哥們兒味少了。比如你剛才踱來踱去和我說話,我就感到不舒服。”
“那是我思考問題的習慣。”
“好,不談這個。”李晉切入了主題,“眼下,有名要返城的知青辦完了初步手續,大家都讓我來和你嘮一嘮,在隊裏過手續關的時候,希望你能看在都是坐一列火車來的份上高抬貴手。”他說完用尖銳的目光瞧著鄭風華。
鄭風華毫不回避與他的目光交鋒:“上周六,黨支部就知青返城審批手續問題進行了專門研究,隻要符合上級政策的返城手續,就由張隊長把關簽辦,特殊情況的,與政策界線似是而非的,需要黨支部集體研究,這請大家放心,隻要符合條件,張隊長會開綠燈的。”
“那就好啊,”李晉點頭笑笑,道出了最擔心鄭風華攔路的問題,“據可靠消息,我們的簽名請願信得到了中央有關領導的重視,並以此為鑒向各省、市知青辦發出了關於實事求是解決知青返城問題的通知。上海知青辦已拿出意見,同意那批中專畢業生返城安排工作。”
鄭風華點點頭:“那好哇。”
“問題是有點差頭,來我們三隊的這批中專生不像其他隊的中專生那樣是來自上海市辦的學校。我們隊這些中專生是區、局辦的。”李晉詳細說起來,“我認為,不管是市辦的,還是區、局辦的,都是中專畢業生,應該一視同仁。場部領導對這一問題就有不同意見……”
鄭風華問:“你怎麼知道?”
“竺阿妹他們到場部找肖書記去了。”
“肖書記怎麼說?”
“肖書記先讓隊裏拿個意見,這就是你剛才說的似是而非的那種問題了,希望你能傾向我們。”
“是這樣,”鄭風華一皺眉頭,“這就需要黨支部研究了。”
李晉有點兒不高興:“別打官腔,想聽聽你的意見,是你個人的意見。”
“隻能是我個人的意見,”鄭風華毫不含糊地說,“我們不管誰辦的中專,隻要是上海辦學單位和知青辦聯合來文,就應該同意。”
“好!”李晉豎起大拇指,“剛才我說你有點官氣,你還不是官僚主義。夠一說!”
鄭風華仍然踱著步子來回走動:“你先慢豎大拇指頭,我不是說要找你嘛,有點忠告。”
“請說。”
“首先應該說,你恃才傲物,不肯流俗,且敢做敢當,有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派頭,有些做法,有些見解,令我敬佩和讚歎,同時也使我受到不少啟發。”他一轉口氣說,“但是,你往往愛激動,過於偏激的事情不少,如果不注意加強修養,免不了要受挫折。”
“是的,”李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然覺得話有些刺耳卻很中肯,感慨地說,“我自己也有同感,我也追究過原因,覺得辯證唯物主義哲學裏說的那存在決定意識很有道理。我的個性,不,也可以說是任性越來越突出,從被王大愣嫁禍塞進在二隊私設的公堂小號到春節逃跑回家,以至和王肅、王大愣過不去,我是認準一條道跑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呀。帶著私憤、帶著情緒處事可能就要偏激。而你呢,一直比較順利,較早地走上了領導崗位,我背後說你圓滑,實際上也是一種偏激。我承認,你比我成熟,我以後要吸取教訓。”
“……”
李晉繼續發感慨:“我曾一度認為,你變了,或是要變了,倒不是會像王肅、王大愣,怕要變成張曉紅與張隊長之間的味……”
“噢?”鄭風華問,“這之間的味是什麼味?”
“看來還沒變,就不用說了,”李晉回避沒有回答,“我剛才品了,在一些大問題上,我們的看法還是趨於一致的,隻不過你有你的處世哲學,我有我的處世哲學,總之還都是為了尋求真理。”
“真理?”
“是,我們一定要尋求我們認準的真理,希望能很好地合作,做永遠的朋友。”李晉說完扭轉身一推門走了。
鄭風華追到門口,欲喊又止,抬頭吸一口新鮮空氣,那樣滋潤,那樣甜美。
啊,迷人的滿天星鬥。
啊,成熟的北大荒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