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說。”
“傳來消息,上海知青部門研究知青上山下鄉運動撥亂反正,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問題,提出已經下鄉的建築、化工、紡織等專業的中專生可以根據需要,由輸送和接收知青的兩地協商研究解決,同時也提出,學農的那些中專生可以考慮繼續留在農場、兵團或農村,希望當地能按中專畢業安排與所學專業有關的技術崗位工作……”
“好啊,”鄭風華禁不住脫口而出,“我讚成,這和咱們剛下鄉時討論的出發點一樣!”他轉過臉問蹲在旁邊的張隊長,“張隊長,你說呢?”
張隊長苦笑一下,使人略微能覺出地點了點頭。
王爾根搖搖頭,一皺眉:“有個傾向不好呀。”
鄭風華:“什麼傾向?”
“我們機改小組的成員都是上海知青,也都是農機校的。”王爾根注視著鄭風華說,“起初他們還能接受,學農的嘛,即使不下鄉,中專畢業分配,也是到農業這條戰線。這些日子來思想都在變……”
“從什麼時候?”
“就是從黃曉敏的爸爸來辦假家變的時候,這兩天又傳說馬廣地、丁悅純在辦假離婚也是為返城,宿舍裏傳唱一段順口溜:有權的靠權整,沒權的瞎胡整。這不亂套了嘛,這一亂套,他們能安心嗎?”
“你是不是也是這個思想?”鄭風華忽地從心底產生一種對李晉組織簽名請願的不滿情緒,口氣有點急躁地問。
王爾根似乎覺察到了:“我雖說在李晉組織的簽名請願單上簽了名,也是同意上海研究的這種辦法。”
其實,簽名信也隻是提要求落實政策。
“我們要帶頭做好工作,”鄭風華忽地站起來,“這個問題找時間專題研究。”
張隊長看出了鄭風華的火氣,心裏也來了火,似乎從剛才挨批評的懵懂中清醒了,斜眼瞧瞧鄭風華,說得好聽,帶頭做好工作?怎麼做?你堂堂支部書記都要帶頭考大學飛走,做誰的工作留在這裏!
他後悔昨晚的生活會上怎麼沒提出這個問題。如果那樣,他今天大概不會忘乎所以批評自己。好,這個話留著,關鍵時候說。
他們肩挨肩走出這塊地號,要穿過一片大草甸子,到大會戰的地方去。
茫茫草甸還沒像樹葉那樣開始黃落,一片蔥綠。隊裏的牛群、羊群幾乎都集中到這裏放牧,沒有跑躥的,沒有咩叫的,都在低頭吃草搶秋膘,好一幅靜謐的初秋放牧圖。
“風華,”張隊長心裏開始不服氣,又先開了腔,“說心裏話,給黃曉敏辦家變簽字,給馬廣地、丁悅純開離婚介紹信,我也是一股子氣,知道不對,我看知青隊伍好端端眼瞧就要散花啦,眼瞧著上學的上學……你不是說這場運動偏激嗎?上邊有文件說的?我看,偏激點也比弄得七零八落強……”
多少年來,張隊長一直與王大愣關係甚好,也得到王肅的賞識。他言語很少,政治觀點很少暴露,看來還是沒到暴露的火候。難怪中央那麼強調揭批“四人幫”、要徹底肅清其餘毒的重要性。看來,這種餘毒不僅危害著事業的發展,還會像敗血症一樣,繼續侵蝕健康肌體,也會使已受侵蝕的肌體加速腐爛。
“張隊長,寧左勿右的思想非常可怕,它不比極右危害小。”鄭風華歎口氣,恢複了開初講話時的沉靜,話語卻字字像重錘一樣很有分量,“偏激,這是我的思考,上級沒有文件,我們黨的幹部不能等什麼都是上級有了文件,有了說法才肯定是非,那不成了機械人?”他停停接著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從知青一進場我們就開始爭論,思考,‘再教育’這個主題問題、發揮作用問題、紮根問題、返城問題……到現在,可以說,我們共同親身體驗、實踐了近十年,是應該給他以評價的時候了,我認為有這麼四個‘偏激’:
其一,所謂偏激,就是全社會來一個總動員,兩個老三屆(初中、高中)不管家庭情況如何,身體狀況如何,以實現班班校校‘一片紅’為典型示範,統一遷戶口,統一送行起程,就是一句話,統統到農村去,到農場、兵團去。
其二,所謂偏激,就是不僅是兩個‘老三屆’畢業生了,連遊散在社會上幾年沒有分配工作或沒找到合適工作的社會青年也統統混於其中,動員上山下鄉,這裏不乏有些輟學的、半文盲的,就如大夥兒所說的馬廣地那類‘冒牌知青’。
其三,所謂偏激,突出了這場運動的主題是‘再教育’,這無形之中就把知識分子這個階層與‘勞動人民群眾’分割開來,而時下我國農村、兵團,尤其典型的是我們這類勞改底子的農場,貧下中農隊伍支離破碎,連那種民族傳統的艱苦樸素、勤勞善良的品格都展現不出來。而他們,像當年的王大愣、丁香、丁向東等又要行使‘再教育’職能,這就形成了對立情緒,其中就忽視了發揮知青的主觀能動作用,而這一批知青,又是新中國誕生以來培養起來的第一批有一定文化、有覺悟的勞動者,貧下中農除具有傳統的民族美德和勞動技能、勤勞樸實的作風外,又缺少這種東西,‘再教育’的本領一旦施展差不多了,就開始用管,來代表‘再教育’,諸如,二連私設的公堂,知青春節逃跑回家時車站堵、路上截,形成了人為的對立情緒。
“其四,所謂偏激,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產生矛盾衝突後,便開始轉入紮根教育,統統要求‘紮根農場六十年’,號召知青都來這樣做,普遍由反對知青戀愛到普遍號召結婚安家,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青年們就是不買賬,出現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知青盡管近三十歲的年齡還是普遍光戀愛不結婚的現象。”
“當然,”鄭風華不容張隊長插話,條例性講完後又一轉意念,“這場運動對新中國成長起來的、在蜜罐裏長大的這代年輕人進行的艱苦奮鬥、磨煉意誌教育,學習貧下中農、農村幹部優良品質和優秀作風所產生的作用也不可低估……”
這一些,是他下決心報考大學脫離這場運動束縛時的思考,本想在城裏有關部門、農場有關領導再有什麼“再教育”之類座談會時講出去,沒想到自己卻約束不住自己,竟滔滔不絕,在這樣一個場合講了出來,而且那樣認真,那樣激昂,那樣讓張隊長想插都插不進一句話去。他也是第一次這樣咄咄逼人。
沉默,又是一陣沉默。
鄭風華斜睨張隊長一眼,發現那臉上陰著的雲,那澀澀的表情,竟與王大愣某些時候相似。
他們本無很大的共同之處啊。人的思想是一個難以估摸的深潭!
茂密的小葉草和烏拉草嚴嚴地覆蓋著草甸裏的一個接一個的塔頭墩子,草葉被他們趟得嘩嘩作響,踩倒後被風一吹又恢複起來滾入草浪草海,一片蔥綠。
張隊長思緒紛亂,險些被一個大草頭墩絆倒,身子剛一歪,被鄭風華一傾身扶住了。
“這麼說,”張隊長從混漿般的思緒中清醒了過來,他還鑽在鄭風華那幾句話的牛犄角裏,“讓黃曉敏假家變鑽了空子,給馬廣地、丁悅純開了離婚介紹信,就能給這場運動增添新的羅亂……我接受場黨委的批評……”他認為鄭風華報名考大學擾得三隊知青不安心,卻在給自己扣大帽子。
秋陽從東山頂躍上晴空,放射著燦爛的光芒,涼意漸漸隱去,天氣暖和起來。
鄭風華覺得有點熱時,汗珠兒已沁出額角,索性敞開懷,繼續大步走著,發現張隊長有些累了,便放慢了腳步。
“這話就要看怎麼理解,也看怎樣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去分析問題,處理問題了。”鄭風華從來沒有覺得這樣理直氣壯,這樣頭腦清醒,他待張隊長和他並肩了,不喘了,才接過他的話題,“其實呢,偏激不要緊,犯錯誤也不要緊,我們黨曆來也有偏激的時候,也有犯錯誤的時候,問題在於能不斷地矯枉過正,不斷糾正偏激和錯誤,我們的黨就無往不勝,發展壯大,事業興旺,人民擁護。這次撥亂反正、正本清源就是這個問題……”